时值初夏,云州漕运衙门内一片愁云惨雾。季度结算在即,三处关卡的漕粮计量却平白短了数百石,户房主事急得嘴角燎泡,连着两日未曾合眼。转运副使周文柏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指节叩着案上账册,眉心拧成了川字。
“分明逐船核验过的数目,怎会对不上……”他喃喃自语,连小厮奉上的新茶都无心品尝。
恰在此时,门房来报:“大人,知州大人家李沐白公子求见,说是呈递漕船修缮的条陈。”
周文柏正心烦,本欲回绝,转念想到此人毕竟是苏总督女婿,终究挥袖:“请进来。”
帘栊轻响,但见李沐白身着月白直裰,由小厮搀扶着缓步而入。他面色较半月前略见润泽,行走间却仍透着虚浮,才施完礼便以帕掩唇低咳:“叨扰周大人了……这是晚辈整理的漕船修缮章程……”
周文柏接过厚厚一叠条陈,原本只打算随意翻看,不料越看越惊。其中不仅将漕船常见破损处归类整理,更连补船用的桐油、麻丝等物料的市价波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最后竟还附了改良船板的图示。
“贤侄这是……”周文柏忍不住抬眼打量这个病弱青年。
李沐白虚弱地倚着太师椅,气息微促:“晚辈缠绵病榻……闲来无事便听父亲说了些近来之事,查些旧档……让大人见笑了。”说着又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眼尾都泛起潮红。
周文柏见他这般情状,倒生出几分怜才之意,随口叹道:“若是漕运账目也能如这般条分缕析便好了。如今三处关卡凭空断了数百石,当真蹊跷……”
话音未落,李沐白忽然轻咳着插话:“晚辈前日卧病……翻看《河渠志》时见到段记载……”他吃力地喘了口气,“说云泽湾每逢夏汛,因河道收窄水流湍急,漕船吃水线会较平日深三寸……不知此次账目有差的,可包含云泽湾关卡?”
“云泽湾?”周文柏猛地起身,账册哗啦散落一地。他箭步至墙挂河图前,指尖颤抖着点住那个被朱砂圈出的地名,蓦然抚掌大笑:“是了!是了!怎就忘了水流变数!”
当即召来户房吏员重新核算,果然发现偏差正与汛期水流速度变化吻合。虽还需详查其他环节,但最棘手的症结已然解开。
周文柏再看向李沐白时,目光已带灼热:“贤侄真乃卧龙!这般细微处都能洞察!”
李沐白却慌忙起身推辞,不慎带倒茶盏,湿了半幅衣袖也顾不得:“大人折煞晚辈了……不过碰巧读过几句杂书……全赖大人明察秋毫……”话说得急,又俯身咳得撕心裂肺。
惹得周文柏看着心生怜悯,总督大人家的女婿,若不是身子骨弱,入官必是大才,只可惜。
三日后赵同知府上。
老夫人咳疾愈重,赵玉州正对满桌珍馐毫无胃口,忽见管家捧着黑漆食盒进来:“李公子遣人送来些自家制的秋梨膏,说是民间偏方。”
赵玉州本欲搁置,却听内室母亲咳声不断,终是取银匙试了半勺。不料当夜老夫人竟安睡到天明,三日后咳疾明显好转。赵玉州亲至李府道谢时,李沐白正被侍从扶着在院中晒太阳,闻言虚弱摆手:“晚辈不过转赠他人之物……能帮上忙已是侥幸。”
他越这般轻描淡写,赵玉州越觉欠下大人情。临别时特意压低声音:“听闻漕运衙门要增设巡察使,周大人今早还问起可识得精通账目的年轻人……”
半月后学政衙门。
王学政捧着那方歙砚爱不释手,只见砚台色如玄玉,叩之有金声,砚池处天然形成云水纹,确是前朝御赐之物。李沐白裹着狐裘坐在下首,笑时眼尾泛红:“此物在晚辈处不过蒙尘,怎及在大人案头与墨香为伴?”
王学政推辞不过,终是收下。此后诗会上逢人便叹:“李公子若非病体所累,当为翰苑翘楚。”
这些琐碎事务经各方口耳相传,渐渐织成无形罗网。当苏正在晏城听着幕僚禀报“李公子助周文柏解漕运难题”“赠赵玉州良药治母疾”“得王学政青眼”时,终于捻须轻笑:“倒是个会来事的。”
而此时李府西厢,姜玖璃正将新到的密报投入铜盆。火光跃动间,她望向窗外——李沐白正在院中与阿哲低声交代什么,虽仍时不时轻咳,但脊背已挺如青竹。
“少夫人。”阿哲不知何时来到廊下,恭敬呈上账册,“明日赴盐道衙门宴饮,该备什么礼?”
姜玖璃瞥过册上某行记载,唇角微扬:“盐道大人最近……正为嫁女凑不齐好酒发愁……”
李沐白在廊下已然叫走阿哲,“去承运商行拿几坛上好的女儿红。”
火光映得她眼底碎金流转。
他们的同盟,在利益的交织和各自目标的驱动下,愈发稳固。
狐狸已露出爪牙,蛰龙正要腾空,而这云州官场的棋局,不过刚布下第一粒子。
然而,李沐白的目光从未停留在云州这一亩三分地。他透过苏正这条线,始终密切关注着黎昭城,关注着成王姜成钰的动向。他知道,苏正面上投的是太子,背地里却为成王做事,但这条线不够直接,他需要一块更硬、更能敲开通往权力核心大门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