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近日可好?” 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气若游丝,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姜玖璃心头一紧,面上却愈发恭顺,垂首敛目,声音放得轻软怯懦:“回公子话,小姐身体安康,劳公子挂心了。”
她依言在一旁那张略显陈旧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只堪堪挨着半边,姿态拘谨,将一个从未见过什么世面、面对陌生男子尤其是位抱病公子时的小丫鬟模样,演得惟妙惟肖。
然而,她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悄无声息地将屋内的一切扫视殆尽。
浓重的药味几乎成了这屋子的底色,窗边的药罐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榻边小几上放着脉枕,还有几本翻旧了的线装书。一切陈设,都在极力佐证着一位缠绵病榻之人的存在。
但姜玖璃看得更深。那几本医书,并非市面上常见的养生方略或通俗医案。
再看那小厮阿哲,年纪虽轻,但手脚极其利落,斟茶递水的动作沉稳有序,眼神清亮坦荡,不见寻常仆役的畏缩或油滑。
而榻上的李沐白,尽管面色灰败,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都震碎,但他随意搭在锦被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股并非全然无力、而是刻意收敛的劲儿。
是伪装得天衣无缝,还是病痨之躯下犹存一丝韧性?
姜玖璃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若他真是斳琅玥,当年那场席卷丞相府的灭顶之灾,他是如何从男丁流放的命运中逃脱,摇身一变成为云州知州李勋的嫡子?李勋对此是知情者,还是也被蒙在鼓里?府中传言的那位强势妾室刘氏和庶子的打压,是真实存在的困境,还是他为了掩盖真实身份而顺势营造的假象?他如此隐忍,在这偏僻小院中一待多年,所图究竟为何?是与她一样,怀着血海深仇,伺机而动吗?
无数疑问如同暗流在她心底汹涌。她意识到,绝不能就此离开。这看似死水一潭的李府,或许藏着比她预期更惊人的秘密,而眼前这个“病弱”公子,无疑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于是,在代表苏无双送上那几盒并无多少诚意的药材后,姜玖璃并未立刻告辞。她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同情,笨拙地搓着衣角,声音怯怯地:“公子,小姐临行前千叮万嘱,要奴婢务必仔细问问公子的病情……近日可有好转?用了哪些药?小姐说,晏城名医多,若能知道得详尽些,她也好再去寻些对症的珍贵药材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心”地站起身,仿佛忍不住想帮忙做点什么,自然而然地凑到小炉边,看着阿哲熬药,又笨手笨脚地想帮忙递个帕子或温水。她刻意让自己的言语带着一种乡下丫头的不谙世事和粗拙,却又在“不经意间”,仿佛只是闲话家常般,吐出几个零碎的词句。
“……说起来,奴婢以前在黎昭城时,好像见过一种点心,叫什么‘玉露糕’,听说做法极讲究,非得用清晨花瓣上的露水不可……”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眼角余光却死死锁住榻上之人。
没有明显的反应,李沐白依旧低咳着。但姜玖璃敏锐地捕捉到,在他伸手去接阿哲递过的药碗时,那几根过分苍白的手指,有那么一刹那极其细微的收紧,指节泛出更白的颜色。
心中一动,她继续试探。趁着递水的机会,她靠得更近些,脸上带着懵懂的“好奇”:“公子,您这病……是怎么得的呀?云州地界,可有什么厉害的大夫瞧过吗?”
李沐白抬起眼睑,那双因疾病而显得有些朦胧的浅褐色眸子看向她,语气虚弱却清晰地回答,将一场“幼年在庄上发烧后引发的病症”的故事说得滴水不漏,病因、病程、症状,都与他的现状严丝合缝。
然而,在他叙述的间隙,姜玖璃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刻意描画的粗眉和黯淡的脸色上,若有似无地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
当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弯下腰去时,姜玖璃立刻上前,带着丫鬟应有的惊慌和关切,伸手轻轻替他拍抚后背。她的动作看似轻柔笨拙,但在手掌接触到他清瘦脊背的瞬间,指尖却如蜻蜓点水般,极其精准地拂过他手腕处的寸关尺三脉。
指下的触感,脉象沉细,跳动微弱,确是久病体虚之兆。然而,就在那一片沉弱之中,姜玖璃凭借跟樊闻苦学而来的敏锐触觉,隐约察觉到一丝极不和谐的凝滞感,如同平滑的丝线中混入了一小段微不可查的结节。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但却在她心中掀起了巨浪。
这脉象……不完全是真病!更像是某种药物或手法导致的伪象!
这一发现,让姜玖璃的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既沉又亮。
沉的是,若他真是斳琅玥,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要如此伪装?亮的是,若他真是斳琅玥,以他的聪慧和心性,绝不可能甘于如此境地!做一个受人白眼的“病秧子”?他必定有所图谋!
而一个心有图谋、且可能对黎昭城那位皇叔抱有彻骨仇恨的“斳琅玥”,会不会成为她复仇路上……意外的盟友?
与此同时,李沐白也同样在暗中审视着这个自称“阿九”的丫鬟。她举止拘谨,言语笨拙,看似与其他下人无异。但她偶尔流转的目光,那份超出身份的细致观察力,以及她看似无心、实则句句都可能暗藏机锋的探问,都让他无法将其视为一个简单的棋子。尤其是她拍背时,那看似无意拂过他手腕的指尖……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度,被刻意掩盖在粗布衣衫和拙劣妆容之下,却如同匣中宝剑,偶尔泄出一丝锋芒。
她,究竟是谁?是苏无双派来探查虚实的眼睛,还是……另有所图?
两人各怀鬼胎,一个以病弱为甲,一个以愚钝为盾,在这间被药香笼罩的屋子里,进行着一场看似平和、实则步步惊心的无声博弈。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姜玖璃知道,她该回去了。但她已经确定,这云州县李家,这病弱的公子李沐白,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起身告辞,语气依旧恭敬怯懦:“李公子好生休养,奴婢回去定当禀明小姐公子的情况。”
李沐白虚弱地点点头:“多谢姑娘。阿哲,代我送送姑娘。”
看着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李沐白缓缓坐直了身体,眼中的病弱之气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思量。他抬手,轻轻抚过眼下的那颗泪痣。
“小玖……”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深。
而走出李府的姜玖璃,回头望了一眼那沉寂的院落,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意森然的弧度。
斳琅玥,不管你为何在此,所谋为何。这盘棋,我姜玖璃,下定了。
这场意外的重逢,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