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云州县城,相较于晏城的繁华喧嚣,此地显得格外清寂,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知州府邸的门庭算不得宽敞,甚至比不上苏总督家一处别院的气派,朱漆有些斑驳,石狮也蒙着尘,透着一股子门庭冷落的萧索。
姜玖璃持着苏无双那封措辞矜持、实则暗含轻视的手书,并未受到多少盘问,便被一个神色麻木的婆子引了进去。府内景象与外间相类,下人不多,行走间悄无声息,大多低眉顺眼,带着一种长期压抑下的谨小慎微。偶有几个穿着体面些、眼神活络四处打量的,想必便是那位当家妾室刘氏的心腹眼线。
她被引至一处偏僻的院落,虽收拾得干净,却难掩冷清。刚一走近,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其间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旧书籍般的尘埃气息,仿佛此处的主人已被时光遗忘。
“公子,晏城苏小姐派人来看您了。”引路的婆子停在房门外,扬声禀报,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恭敬,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差事。
屋内静默一瞬,随即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面容稚嫩的小厮探出头来,看到姜玖璃和她身后仆人捧着的礼盒,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忙侧身让开:“是苏小姐身边的人?快请进。”
姜玖璃微微颔首,迈步踏入屋内。光线骤然黯淡下来,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桌一椅一榻,皆是最普通的木质,透着寒素。她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窗边那张卧榻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旧袍的男子倚靠在榻上,身形清瘦得惊人,宽大的袍子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衬得他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的脸色是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灰白,缺乏生机,薄唇淡无血色,此时正以拳抵唇,压抑地低低咳嗽着,肩头随着咳嗽轻微耸动——一副标准的、符合所有传闻描述的“病弱公子”模样。
姜玖璃的心绪本如古井无波,依照礼数,正欲上前代为传达苏无双那虚伪的“关切”。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上移,真正落在他脸上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呼吸在刹那间停滞!
尽管病容憔悴,面色灰败,几乎抹去了一个人应有的鲜活色彩,但那眉骨的走势,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颜色偏深、恰到好处地点缀在苍白皮肤上的泪痣!
——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尘封多年、沾满血污与灰烬的记忆深处!
中秋宫宴,桂子飘香,华灯璀璨如星海。
那个总是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明明比她小了三四岁,却偏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然后绞尽脑汁,用各种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和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试图把她从总是占据她最多注意力的谢浔身边骗走的、粉雕玉琢的男孩……
“玖璃姐姐,你看你看!这只铁皮蝈蝈,是我爹从南边带回来的,上了发条会跳还会叫,可响啦!谢浔哥哥肯定没见过这个,我们玩我们的,不理他!”
“玖璃姐姐,我听说御花园最深处的锦鲤池里,前几日落进了一条通体金灿灿的鲤鱼,我们偷偷溜去看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不带谢浔哥哥!”
“玖璃姐姐,我爹新得了一副南洋来的琉璃棋子,阳光下可好看了!我们下一局吧?就我们两个,我保证这次不耍赖!”
那是丞相斳睿的独子,斳琅玥。因其父为相与她的父皇是年少玩伴,他自幼便常出入宫廷。从她约莫十岁,他六岁起,几乎每年的宫宴、乃至宫中一些非正式的宫廷小聚,都能见到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小男孩。甚至更早,在他刚出生不久,母后带她去丞相府道贺时,她就见过那个裹在锦绣襁褓里、玉雪可爱得像只瓷娃娃的小婴儿。
她那时还曾好奇地捏过小孩儿软乎乎、带着奶香的脸蛋,心里暗自嘀咕:斳丞相那般威严持重、不苟言笑,怎地生出个儿子,小小年纪便眉眼精致如画,尤其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笑意,配上眼角那点泪痣,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之气。她当时还想过,这小家伙长大了,还不得是个能祸乱黎昭城无数闺秀芳心的“祸害”?
后来,她和亲铄国,也曾辗转打听过故人消息。听说丞相斳睿因卷入一桩疑点重重的科场舞弊案,被抄家问罪,男丁流放苦寒之地,女眷则没入教坊司。那之后,关于斳琅玥的一切,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竟没想到……
他会在这里!
改名换姓,成了这云州县知州李勋那个“病弱无能”、被妾室压制、被未婚妻嫌弃的嫡子——李沐白!
苏无双曾不屑地提起过李沐白的身世:李勋偏爱小妾刘氏,李沐白虽是嫡子,但幼年时因“意外”将同父异母的幼弟(刘氏之子)推落水中致其溺亡,因而被盛怒的李勋视为灾星,连同当时照顾他的一个忠仆婆子,一起被远远打发到了庄子上,严令任何人探视。其生母承氏心疼儿子,曾偷偷去过几次,被李勋发现后强行阻拦。一直是承家暗中派人接济这可怜的外孙。后来承氏病故,李勋也身体垮了,整个李府便彻底落入了刘氏手中。许是怕他与总督府的婚事万一成真,刘氏才将这已长大成人的“嫡子”接回府中,如同囚禁般养在这偏僻院落,任其自生自灭。
无数线索在姜玖璃脑中飞速串联、碰撞!眼前的“李沐白”,哪里是什么懦弱无能的病秧子?他是斳琅玥!他隐姓埋名,在这虎狼环伺的李家,以病弱为甲,蛰伏至今……到底是因为什么?要为斳家翻案吗?
姜玖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一个丫鬟应有的恭谨与拘谨,微微垂下头,福了一礼:“奴婢小玖,奉我家苏小姐之命,前来探望李公子,送上些许药材,愿公子早日康复。”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低哑平淡。
榻上的李沐白抬起眼。他的眼睛依旧是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形,只是因病弱少了些年少时的灵动跳脱,多了几分沉郁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的目光在姜玖璃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丫鬟,皮肤黝黑,打扮土气,低眉顺眼,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是……方才她进门抬头的那一刹那,那双眼睛……太过清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洞察力,绝不像一个寻常丫鬟该有的眼神。
而且,不知为何,看着这双眼睛,他心口竟莫名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早已尘封的熟悉感。荒谬,他怎么可能认识一个总督府的丫鬟?
榻上一直低咳的男子,缓缓抬起了眼眸。那双眼睛,因久病而显得有些朦胧,眼周带着疲惫的淡青,但眸色却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般的浅褐色。当他的目光落在姜玖璃脸上时,并没有寻常久病之人见到陌生来客的茫然或好奇,反而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
他的咳嗽声渐止,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声音因虚弱而略显低哑飘忽,却清晰地传入姜玖璃耳中:
“有劳姑娘……远道而来。恕沐白病体沉疴,不能全礼。阿哲,看茶。”
旁边的小厮连忙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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