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宗外门,演武青石广场。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巨大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少年人燥热的汗味和压抑不住的紧张。
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今天,是外门弟子觉醒本命物的日子。是龙吟九天,还是虫蚁碌碌,皆看此日。
林风排在队伍最末,洗得发白的青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磨得起了毛边的鞋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白痕。
高台上,执事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个个名字喊过去,伴着一道道或强或弱、属性各异的光华冲天而起,引来台下阵阵羡慕的惊呼或扼腕的叹息。
“张铁,凡品三阶,镔铁棍!”一道乌光闪过,壮实少年手中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黑铁长棍,他咧嘴一笑,颇为满意。
“李慕雪,灵品一阶,冰绫罗!”寒气乍现,一条莹白剔透、散发着丝丝寒气的绫带环绕在一名清冷少女周身,引得众人一片艳羡的哗然。
……
队列越来越短。希望与失望在人群中交替上演。
终于。
“林风!”
执事的声音落下,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淡漠。
无数道目光霎时间聚焦过来,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漫不经心。谁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资质驽钝的少年,大概率也觉醒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林风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一步步走上高台。脚下的青石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如镜,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他走到中央,将微微汗湿的手掌按在那块半人高的灰扑扑测灵石上。
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体内那点微末得可怜的灵气被引动,涓滴汇入。
石身先是死寂。
台下已有不耐烦的嗤笑声响起。
就在林风的心沉到谷底时,测灵石猛地爆出一团光!
但那光,绝非以往任何一道!
灰蒙蒙,混沌沌,似有无数极细微的沙砾在其中翻滚、碰撞、生灭不定。它不耀眼,不纯粹,反而透着一股子沉沉的暮气,仿佛天地未开时的浑浊。在那片令人不适的混沌光芒中央,一道极其模糊的、似虚似幻的罗盘虚影一闪而逝。
台下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随即,爆发出远比之前更响亮的、压抑不住的哄笑和嘲讽。
“哈!那是什么玩意儿?一团灰雾?”
“好像是个…罗盘?笑死人了,这有什么用?看风水吗?”
“这什么品阶?灰不溜秋,从未见过,怕是连凡品一级都不如吧?”
“废灵气配个破罗盘,真是绝了!赶紧下来吧,废物点心,别耽误大伙儿时间!”
执事也紧紧皱起了眉头,盯着测灵石上那团仍在缓慢旋转、既不增强也不消散的混沌气,看了半晌,终究不耐地挥了挥手,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未入品,不明物。下一个!”
“未入品”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林风耳中,将他钉在原地。他沉默地收回手,低着头,一步步走下高台,身后的喧嚣和嘲笑像潮水般涌来,又被他隔绝在一步之外。他攥紧了拳,指甲更深地陷进肉里,一丝极细微、唯有他自己能察觉的悸动,从掌心那悄然隐去的罗盘虚影传来,牵动着他的心神,似不甘,又似茫然。
他回到拥挤破旧、弥漫着酸馊气的外门舍房,同屋的几人投来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无人与他搭话。他默默走到最靠里、最阴暗的床铺坐下,试图静心感受丹田内那面沉寂的、灰扑扑的罗盘。
它静静悬浮,死气沉沉,除了那一点微弱的联系,再无任何神异。
夜渐深,舍房内鼾声四起。
忽然,窗外天际掠过几道迅疾无比的流光,强大的灵压即便隔得极远,也如巨石般压下,让沉睡中的众人皆呼吸一窒,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舍房那扇吱呀作响、聊胜于无的木门,竟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沛莫能御的力量无声推开。
月华如水银泻地,将门口那道窈窕身影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来人身着素白裙裳,衣袂无风自动,周身似有淡淡烟霞轻拢,容颜绝美,却带着一种高山雪莲般的清冷威仪,令人不敢直视。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这破败陋室便仿佛成了污浊泥潭,而她是不慎坠入的九天仙子。
屋内其他被灵压惊醒的弟子,早已骇得魂不附体,蜷缩在床铺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更无人敢抬头直视那抹身影。
林风抬眼看她,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宗门圣女,云芷渊。
她怎会降临这外门最不堪的舍房?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云芷渊那双清冷剔透、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光,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林风身上。她缓步走入,绣鞋纤尘不染,无视满地狼藉和污浊的空气,在他面前三尺之地,竟是盈盈拜倒。
白衣委地,如月华铺洒。
“请林师弟,”她的声音清冽如山泉,却透着一丝与她气质极不相符的、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深藏的焦虑,“为我逆天改命!”
林风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能感到舍房内其他人那几乎要爆出眼眶的震惊和窒息般的恐惧。圣女跪求一个未入品的外门废物?这比天方夜谭更荒谬!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丹田内那面死寂的罗盘,在此刻却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灰蒙蒙的气流,顺着他的经络悄然探出,扫过跪地的圣女。
刹那间,林风瞳孔骤缩,如坠冰窟!
在那灰气感知的混沌视界中,眼前绝美圣洁、仙姿缥缈的圣女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人形的、沸腾翻滚、浓稠如墨的漆黑灾厄!无穷无尽的怨气、死气、血煞交织缠绕,发出亿万生灵哀嚎的刺耳尖啸!无数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黑色命线从她身上蔓延而出,狰狞地刺入周遭虚空,而虚空的另一端,连接着的是滔天血海、是无尽尸山、是星辰崩灭、万物凋零的恐怖景象!毁灭与不祥的气息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冻结他的神魂,碾碎他的意志!
灭世灾厄命格!
这根本不是改命,这是要将一切拖入无底深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风,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面上只余下惶恐与茫然,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勉强算是笑的表情,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显得干涩发哑:“云…云师姐言重了!弟子微末修为,本命物更是不入流,岂敢妄言‘改命’二字?师姐仙姿绝世,命格贵不可言,非我等凡人所能窥探万一,还请…还请师姐收回成命,莫要折煞弟子。”
云芷渊抬起头,美眸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清冷,反而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冰锥,似乎要剖开他的血肉,剥离他的骨骼,直窥他丹田内那面沉寂的罗盘。
陋室内的空气凝固如万载玄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弟子心头,时间仿佛停滞。
良久,她周身那似有似无的迫人灵压才缓缓收敛起来,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看不出丝毫意味的弧度。
“是么……”
她轻声道,声音飘忽如烟。旋即站起身,白衣拂动间,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冰冷彻骨的异香在污浊的空气中慢慢消散。
她一走,舍房内死寂一片,良久才响起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声。所有看向林风的目光,已不再是简单的排斥或怜悯,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惊疑、恐惧,以及更深的、仿佛看待瘟神般的避之不及。
林风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寒意,内视丹田。
那面灰扑扑的罗盘依旧沉寂,但在罗盘边缘代表“坤”位的方位,一道极细、却无比清晰的黑色厄纹,正盘踞其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仿佛一个永恒的标记,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夜,更深了。
遥远的圣女峰方向,似乎有一声极轻微、若有若无的叹息随风传来,又或许,只是山风呜咽。
林风不知道,从他拒绝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已带着冰冷的铁锈声,缓缓开始转动。而他掌心那面无人能识的“未衍之盘”,也于无声处,悄然显露出它搅动诸天风云的第一丝痕迹。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