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预想中狂风暴雨般的攻城并未到来。
晋王庞大的军队,如同黑压压的蚁群,在太原城下三里外便停下了推进的脚步。他们没有立刻展开阵型,没有架起云梯,甚至连象征性的箭雨抛射都没有。
他们就那样沉默地驻扎下来,开始挖掘壕沟,树立营寨,动作有条不紊,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从容。一座座军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炊烟袅袅升起,甚至还能听到隐约传来的、打磨兵器的声音。
仿佛他们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此地长期驻防的。
城头之上,守军紧绷的神经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被这反常的寂静绷得更紧。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随着城外叛军营盘的不断扩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大人!他们这是何意?”周淮眉头紧锁,望着城外那一片繁忙却诡异的景象,百思不得其解,“围而不攻?想困死我们?”
萧彻的目光掠过那些深挖的壕沟和加固的营寨,眼神幽深。
“困死?”他声音低沉,“太原城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半年。他想困死我们,先要问问自己数万大军的肚子答不答应。”
“那他们……”
“他在等。”萧彻打断他,语气肯定。
“等什么?”
萧彻的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也是……其他可能摇摆不定的藩镇和势力的方向。
“他在等京城的消息,等陛下……驾崩的确认。”萧彻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在等其他观望的势力,看到他的‘大势’,主动投靠。他在等我们沉不住气,主动出击,踏入他精心布置的营垒陷阱。”
“他甚至可能在等……”萧彻的目光扫过城外那些看似普通的运粮车队,“等一些更‘特别’的东西运抵前线。”
周淮倒吸一口凉气。围而不攻,以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最狠辣、也最省力的打法!晋王是要将他们困在这孤城里,从心理和外部环境上,一步步碾碎他们的抵抗意志!
“那我们……”周淮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等,我们也等。”萧彻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日益庞大的叛军营盘,声音平静无波,“比拼耐心的时候到了。”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守城士卒分作三班,轮流休整,保持体力。严密监视叛军动向,尤其是夜间和凌晨,防止其佯装扎营,实则偷袭。”
“加派斥候,尽可能探查其营盘布局,尤其是粮草囤积区和主帅大帐位置。”
“城内,实行严格的粮食配给制,杜绝任何浪费。安抚民心,告诉百姓,朝廷援军不日即到,晋王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困兽犹斗罢了。”
“还有,”萧彻顿了顿,补充道,“让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他们的运粮队,或者……散播些谣言。就说京城局势已定,陛下安然无恙,各路勤王大军正在集结。”
周淮眼神一亮:“虚虚实实,乱其军心!”
“去吧。”萧彻挥了挥手。
周淮领命而去。
萧彻独自留在城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城外,叛军的营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如同蔓延的星海,带着一种冰冷的、庞大的威胁。
晋王想用时间和沉默来磨蚀他们。
那他,就用同样的沉默和坚韧,磨回去。
看谁先沉不住气。
看谁先露出破绽。
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晚风中带来的、远方营地的嘈杂人声和马嘶。
这场战争,从刀剑相向,转入了另一种更无声、却或许更致命的较量。
他在等。
等一个或许需要更久,但必须到来的时机。
第十五日,夜。
太原城如同一座被遗忘在黑暗中的孤岛,城外是叛军营火汇成的、望不到边的压抑星海。持续的围困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守军的神经和城内的生机。粮食配给再次削减,流言开始在饥肠辘辘的士兵和惶恐的百姓间悄然滋生,即便最严厉的军法也难以完全禁绝。
萧彻站在城楼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听着风送来的远方营地的更鼓声,以及城内隐约的、压抑的咳嗽和叹息。他在等,等得比岩石更沉默,比毒蛇更耐心。
一名穿着夜行衣的绣衣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大人,南边来的消息。”
萧彻没有回头。
那绣衣使继续道,语速极快而清晰:“确认了。晋王派往京城散播谣言、打探虚实的几波精锐细作,已被我们的人悉数截杀于途中。京城稳如磐石,陛下……虽未苏醒,但亦无噩耗。”
萧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还有,”绣衣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我们混入叛军运粮队的人,成功找到了他们一处真正的粮草囤积点,不在主营,而在西面三十里外的黑风峪,守备……比预想中松懈。”
萧彻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骇人。
“确定?”
“确定!地图和守备换防时辰在此。”绣衣使递上一枚蜡丸。
萧彻捏碎蜡丸,就着远处营火微弱的光芒,飞速扫过那细小的纸条。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冰冷的波纹。
时机。
他等待的,终于来了。
晋王以为自己布下了天罗地网,用沉默和压力就能碾碎一切。他却不知,自己的咽喉,已然暴露。
萧彻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周淮,点齐城中所有还能动的骑兵,不必多,三百足矣。要最好的马,最悍不畏死的人。子时一刻,北门集合。”
绣衣使一怔:“大人,我们是要……”
“不去黑风峪。”萧彻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城外那一片星海,最终落在那最明亮、最核心的区域——晋王的中军大营,“我们去那里。”
绣衣使呼吸一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扑晋王中军?三百骑冲数万大军的核心?
“他不是以为我们不敢出去,只会龟缩等死吗?”萧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嘲弄,“不是以为他的王旗之下,固若金汤吗?”
“今夜,我就去告诉他——”
“他想错了。”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疯狂和绝对的自信。
“通知我们埋在营里的人,子时三刻,我要看到晋王中军粮草堆放处起火。火越大越好。”
“再告诉周淮,”萧彻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等他看到中军火起,营中大乱之时,不必等我信号,立刻率领所有能动弹的人,出城!反攻!”
“目标不是击溃,是撕咬!是制造最大的混乱!让他们以为我们全军出击!能杀多少是多少,能烧多少是多少!半个时辰后,无论战果如何,必须撤回城内!”
绣衣使心脏狂跳,血液却几乎冻僵。这是一场豪赌!一场将整个太原城剩余的希望都押上的疯狂豪赌!一旦失败,或是萧彻这三百骑有去无回,太原顷刻即破!
但他看着萧彻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里面没有疯狂,只有冰冷的计算和斩钉截铁的意志。
“属下……领命!”绣衣使咬牙,再次融入黑暗。
萧彻独自留在原地,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夜气。
他不需要侥幸。
他只需要在最恰当的时刻,将最锋利的刀子,捅进敌人最意想不到、也最致命的地方。
子时一刻。
北门悄然洞开一条缝隙。
三百黑骑,人马衔枚,蹄裹厚布,如同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城门,融入无边的夜色。
萧彻一马当先,玄甲吸收了一切光线,唯有眼中一点寒芒,直指远方那片最为明亮的星海。
狩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