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愈后论功行赏,萧彻被封为指挥佥事,裴九霄晋升为千户。
圣旨传到北镇抚司那日,恰是初雪方霁。萧彻单膝跪在院中接旨,玄色飞鱼服衬得他肩背如松,唯有垂首时露出后颈一道新痂——那是巷战时为护太子留下的。
宣旨太监念完冗长诰命,笑着拱手:“萧佥事年轻有为,圣上特意赐下金丝软甲一副。”
萧彻叩首谢恩,起身时目光掠过庭中列队的锦衣卫。人群最末,裴九霄正低头摩挲着新领的千户腰牌,雪光映亮他虎口结痂的裂伤。
“裴千户。”萧彻忽然开口,“你带人去查抄逆党余孽的宅邸。”
满院愕然。这本是油水最足的差事,向来由指挥使亲信操办。裴九霄猛地抬头,冻红的耳尖在寒风里动了动:“卑职资历尚浅...”
“三更天带人候着。”萧彻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扔过去,“雪夜风硬,穿官服太扎眼。”
大氅还带着体温,沉沉压上裴九霄肩头。绒毛间藏着极淡的血腥气,与萧彻平日惯用的沉水香混在一起,竟催出铁与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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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持续到破晓。
裴九霄推开最后一间暗室时,雪光正从窗隙涌入,照见满墙刑具。铁钩挂着半幅撕破的《漕运堪舆图》,其上朱笔勾勒的航线恰与太子新政吻合。
“佥事...”裴九霄攥着图纸转身,却见萧彻立在廊下看雪。晨光将他官服上的金线绣纹映得灼目,那柄御赐绣春刀悬在腰间,刀鞘纹路似血槽蜿蜒。
“查到了?”萧彻头也不回。
“逆党果然要断漕运!”裴九霄急步上前,“是否即刻禀报殿下?”
雪片落在萧彻睫毛上,融成冰冷的水滴:“昨夜殿下遭暗箭时,逆党如何知晓车驾路线?”
裴九霄倏然噤声。寒风卷起庭中积雪,露出青石板缝里深褐色的痕迹。
“千户的职责不止抄家。”萧彻终于转身,刀鞘轻碰裴九霄腰间新牌,“明日你去漕运衙门,专司海路护卫。”
他忽然俯身,从裴九霄掌心里抽走那半幅舆图,指尖划过朱笔标注的港口:“殿下的彩虹,得有人守着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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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时,裴九霄已往返海路三趟。
某夜泊船津门,他裹着萧彻那件大氅在舱中写公文,忽听甲板喧哗。推门竟见萧彻踏着跳板走来,肩头落满杏花。
“佥事怎来了?” “巡海。”萧彻抛来一坛烈酒,“顺路。”
二人倚舷对饮。潮声里,裴九霄说起海盗新用的火雷样式,萧彻忽然截断话头:“你升千户那日,为何不高兴?”
酒坛在空中停顿。裴九霄望向东宫方向:“阵亡的弟兄们...本该一同受赏。”
萧彻饮尽残酒。月光照亮他颈侧伤疤,也照见骤然柔和的眉眼:“明日回京,你去忠烈祠主持春祭。”
他解下绣春刀横在膝头,刀身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千里波涛:“活着的人得带着他们的份,往更远处去。”
破晓时分,海天交界处泛起霞光。新造的漕船正破浪而行,帆索猎猎作响,似无数战旗迎风展开。
裴九霄忽然想起接旨那日——萧彻扔来大氅时,袖口隐约露出包扎伤口的细布。雪落在上面,很快洇出淡红,像早开的杏花。
这个记忆碎片刺得他心头一紧。他蓦然转身,看向正在查验航海图的萧彻:\"三个月前那场巷战,佥事真的只是肩颈受伤?\"
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砂在羊皮图纸上滴落成斑:\"千户何时改行做郎中了?\"
\"那日您扔大氅时,右臂沉得反常。\"裴九霄逼近一步,\"这几日观察,您执箸时总避用右手。\"
海风突然灌满船舱,吹散案上文书。萧彻俯身去拾,后颈衣领滑落寸许,露出延伸至脊背的狰狞疤痕——绝非箭伤应有的形状。
裴九霄猛地扣住他手腕:\"这是火雷爆燃的灼痕!那夜根本不是流矢,是您为殿下挡了火雷!\"
萧彻静默片刻,忽然反手拧住裴九霄关节。两人在摇晃的船舱里过招七八回合,最终萧彻将人压舱壁上,伤臂抵住他咽喉:\"聪明过头会短命。\"
\"为何隐瞒战功?\"裴九霄喘着气问,\"若圣上知您舍身救主...\"
\"殿下已知。\"萧彻松开他,捡起滚落的酒坛饮了一口,\"那夜我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是殿下撕下龙袍替我止血。\"
霞光愈盛,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有些功劳,记在心里比刻在碑上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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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漕船返京,却见运河码头旌旗蔽日。太子竟亲自来迎,杏黄常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孤来接英雄。\"殿下扶起欲跪的萧彻,目光扫过他右臂,\"水师都督方才禀报,尔等剿海盗时又遇火雷?\"
萧彻垂首:\"卑职分内之事。\"
太子忽然执起他右手,当众掀开袖口。新旧伤疤交错如蛛网,最新一道还渗着血丝。百官哗然中,殿下解下自己腰间蟠龙玉佩,系于萧彻腕上:
\"从今日起,见此玉如见孤。\"他转身时声音不大,却字字砸进寒风里,\"孤倒要看看,谁还敢议论'佥事之功不足封爵'。\"
裴九霄在人群中抬头,恰见萧彻握紧那枚玉佩。青玉棱角陷进旧伤里,似要把某种滚烫的东西,烙进更深的血脉中。
漕船的帆影在身后缓缓降落,如无数收起羽翼的战鹰。而新的航路,正沿着他们伤痕累累的手臂,向着霞光深处蜿蜒而去。
捷报传回京的第七日,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却雪片般飞进东宫。内容出奇一致:指认萧彻在剿海盗时滥杀俘虏,有违天和。
\"好个有违天和。\"太子轻叩案几,目光扫过垂首立在阶下的萧彻,\"你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对吗?\"
萧彻尚未答话,裴九霄突然闯进殿来,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桐木箱:\"启禀殿下!昨夜有人往漕运衙门扔了这个!\"
木箱开启的刹那,满殿皆惊——里面竟是用石灰腌着的六颗人头,正是弹劾奏章中所谓\"被滥杀\"的海盗头目。每张脸上还贴着黄符,朱砂写就\"苟活辱国\"四字。
\"有趣。\"太子用银簪拨开一道黄符,露出底下黥面的海蛟刺青,\"这不是普通海盗,是前朝水师叛将的亲兵。\"
萧彻骤然抬头:\"三年前失踪的登州水师?\"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急着灭口。\"太子忽然将银簪掷向裴九霄,\"你去查查,最近谁家祖坟迁到了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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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霄连夜带人挖了十七座新坟。
在礼部侍郎家的祖茔里,他们撬开尚未封土的棺椁——里面没有尸首,只有满满一箱与倭寇往来的密信。火漆印上的家纹,与海盗头目脸上的刺青如出一辙。
曙光初现时,裴九霄押着棺木撞开侍郎府门。却见萧彻早已坐在正堂,脚边跪着被捆成粽子的侍郎,堂前香案供着那枚蟠龙玉佩。
\"佥事怎在此?\" \"殿下说,该给钓鱼人送饵了。\"萧彻踢了踢脚下瘫软如泥的侍郎,\"此人今早突然要焚毁祖宗牌位。\"
裴九霄掀开牌位底座,夹层里滑出沿海布防图。图中标注的缺口,恰是太子新政里要建的海港所在。
\"原是想断殿下的彩虹。\"裴九霄冷笑。
萧彻却望向庭院里惊飞的雀鸟:\"不止。\"他剑尖挑开侍郎衣襟,露出心口火焰状的烙印,\"记得火雷上的印记么?\"
三司会审那日,太子亲自坐镇。
当证据链指向某个沉寂多年的亲王时,萧彻突然斩断审讯:\"殿下,臣请彻查登州水师旧案。\"
满堂哗然中,太子抚掌而笑:\"准。\"
退堂后,裴九霄追着萧彻穿过长廊:\"佥事早知幕后是亲王?\" \"殿下三年前就该查登州案。\"萧彻在杏花树下停步,\"但那时需要平衡朝局。\"
花瓣落在他肩头伤疤上,像雪又像血:\"如今殿下的彩虹够亮了,该照照暗处的蛆虫。\"
裴九霄忽然明白:那日码头封赏,太子掀开萧彻衣袖时,早已看透所有伤痕的来源。这场君臣默契的棋局,落子处从来都是万里海疆。
漕船的新帆正在运河上升起,而斩向旧日阴霾的刀,刚刚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