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吹过金陵,带着未散的暑气和早桂的甜香。
英哥儿已经快三岁半了,小身板抽条似的长高了一截,但脸上依旧带着奶呼呼的婴儿肥。
他现在最得意两件事。
一个是他的飞飞功。这是英哥儿自创的名字,因为以前他用轻功的时候,总找不准方向,摔了好多次,他就不叫它轻功,而叫它飞飞功,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不过经过这么久的练习,他现在基本控制了方向。而苍爷爷教的轻功口诀,他也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贾府老宅后园那片空地,成了他专属的练功场。此刻他两只小胖腿微曲,小脸绷紧,学着苍爷爷的样子,气沉丹田,小肚子努力挺起来。然后,小腿猛地发力一蹬!
“嘿!”小小的身体像只被惊起的麻雀,“噌”地一下离了地!
他学乖了,眼睛死死盯住前面一棵矮冬青的树杈,那是他今天的目标。身体在半空划出一个小小的弧线,两只小手努力前伸。
“啪嗒!”两只小脚丫稳稳地落在了冬青树杈上!虽然树杈晃了晃,他人也跟着晃悠了两下,但终究是站住了!
“苍爷爷!我上来啦,我的飞飞功终于能控制方向啦!”英哥儿兴奋地在树杈上扭动,小脸通红,朝着树下背手而立的老苍头大喊。
老苍头捻着花白的胡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嗯,有点样子了。下来吧,记住,落地要轻,像阿狸落地的样子。”
另一件英哥儿的得意事,就是写大字。
英哥儿小肉手紧紧攥着一杆小号狼毫,坐在特制的高脚凳上,小脚还够不着地,悬在空中晃荡。
方师爷捋着白胡子,慢悠悠地教他:“写字啊,手腕要活,笔尖蘸墨,要不多不少……”
英哥儿认真得屏住呼吸,拿着狼毫的手腕在宣纸上抖啊抖啊,啪嗒一声,黑黑的墨汁落在了宣纸上,洇开好大一个墨团团。
“哎呀!”英哥儿懊恼地叫出声。
方师爷已经习惯了,倒也不生气,只慢悠悠道:“无妨,无妨。运笔如行云流水,笔意在心,不在形。哥儿年纪小,能静心写这几篇,已是难得。”
话虽如此,他看着英哥儿笔下那歪歪扭扭、墨团点点的“大作”,眼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唉,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就没分点到手上呢?
与英哥儿这边岁月静好的成长烦恼不同,府里其他人,都绷着一根弦。
周怀瑾这半年来手上好似长了一本书。他走路看书,吃饭看书,连去茅房手里都捏着卷书。案头堆满了历年乡试的好文章。
他父亲周元朗更是严厉,每日必出几道刁钻的题目,逼他当场破题、承题、起讲,锤炼他脑子转得快不快,文章立得稳不稳。周怀瑾眼下熬出了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亮得灼人。
偶尔抬头望向贾府的方向,想到那只飞起的白燕纸鸢,疲惫便一扫而空,笔下也仿佛更有力了。
最忙的当属贾琏。他顶着个正六品江宁府农桑通判的官帽,肩上的担子比金陵城的城墙还沉。
去年,“神种”在江南各地试种,收成是普通稻子的三倍多,朝廷满意,百姓得了实惠,贾家也因此站稳了脚跟。
可今年不一样了!神种已经铺满了整个江南,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呢!要是收成不如去年,或者出了岔子……贾琏不敢想。
他几乎天天泡在田庄里,顶着毒日头,弯着腰,一穗一穗地查看稻子的长势,和庄头、老农反复推算。眉头拧得死紧,连王熙凤都抱怨他瘦了,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泥土和稻叶味儿。
而府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惜春。
自从被英哥儿那句“你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点醒,她仿佛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人还是住在那个清静的院子,依旧礼佛、诵经,但脸上那层灰败的死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光泽,像被春雨洗过的玉石。
身体也奇迹般地康健起来,脸颊有了血色,走路也不再是轻飘飘的。
最大的变化在她的画上。
以前她画佛像,墨色浓重,透着一股压抑的挣扎。
如今,她再铺开素白的宣纸,心境却是一片澄明。她研好墨,提起笔,只是安静地看着心中那尊慈悲的佛影,笔触便自然而然地在纸上流淌。
墨线勾勒出佛的轮廓,圆融流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她下笔很稳,眉眼神情,衣袂飘带,都透着一种祥和的气息。
奇妙的是,当她全神贯注,精神无意识地与笔触相连时,连落在纸上的墨色都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圆润通达。
英哥儿有一次偷偷溜进去看四姑姑画画,用精神力看去,那未干的墨迹上,竟有一股柔和而平稳的能量在缓缓流动,像春日里无声流淌的溪水,让人看着就心里安宁,舒服极了。
王熙凤听说此事,借来一幅惜春的佛画赏玩,被贾赦一眼看到,立刻就被这幅《莲台观自在》震住了。
画中观音端坐莲台,低眉垂目,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悲悯笑意。墨色清雅,线条圆融,整幅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祥和之气。
贾赦站在画前,只觉得连日来因俗务烦扰的焦躁心绪,竟被这画无声地抚平了大半,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好!好!妙极!”贾赦抚掌大赞,绕着画案走了三圈,眼睛放光,“四丫头这画……了不得!有佛性!真真儿是通了佛性了!”
他激动得胡子直翘,“比她爹当年重金求来的那些名家佛像,强出百倍!这才是真佛韵!”
贾赦厚着脸皮留下了这画,这等能显摆自家门楣的好东西,岂能藏着掖着?
他立刻命人将这幅《莲台观自在》小心地装裱起来,挂在了自己外书房最醒目的位置。
果然,没几日,一位来拜访贾赦的故交,一个留在金陵养老的老亲王,刚迈进书房的门槛,脚步就钉在了原地。他的目光死死黏在墙上的佛像上,嘴巴微张,半晌没挪窝。
“老……老贾,”老亲王的声音有点发颤,指着那画,“这……这是哪位高僧大德的手笔?这……这佛像……”他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最终只憋出一句,“看着它,老夫这颗在名利场里打滚了几十年的心,竟……竟奇异地静下来了!”
贾赦心里得意得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脸上却故作淡然,捋着胡子:“哦?王爷也觉得好?这是舍侄女惜春闲暇所绘。小孩子家家,胡乱涂抹罢了。”
“惜春?你那个……出家的侄女?”老亲王惊愕地瞪大眼,随即猛地摇头,“不!不可能是胡乱涂抹!此画神韵天成,直指人心!贾公,你……你府上竟藏着如此佛画圣手?老夫厚颜,能否……能否求四姑娘一幅墨宝?不拘大小,不拘题材,只要是她画的佛像就成!润笔……润笔好说!”老亲王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贾赦心中更是得意,嘴上却推辞:“王爷言重了。四丫头性子淡,画得也慢,怕是要让王爷久等……”
“无妨!无妨!多久老夫都等!”老亲王连忙摆手,眼神热切得像是看到了稀世珍宝。
这老亲王是金陵城中有名的礼佛之人,在勋贵圈子里颇有声望。
他这一番毫不掩饰的求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贾府四姑娘惜春佛画一绝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金陵城的上层圈子里悄然传开。
起初,还只是几家相熟的老亲旧故,借着拜访贾赦的名义,拐弯抹角地打听求见。贾赦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矜持地应承着,心里盘算着如何为贾家谋取更大的好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佛画圣手”的名声越传越玄乎,终于引来了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