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的金陵,春意正浓。柳条嫩绿,桃花粉艳,空气里满是青草和泥土的甜香。
这天,周怀瑾如约来接英哥儿去云麓书院。英哥儿兴奋极了,早早扒在门边张望。一见周怀瑾的身影,立刻像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他的腿:“怀瑾表叔!走啦走啦!”
周怀瑾笑着牵起他的小手,向王熙凤和探春告辞后,两人登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喧嚣的街市,窗外变成大片嫩绿的田野,远处青山如黛。英哥儿趴在窗边,贪婪地看着流动的春色。
“表叔,书院在山里吗?”
“嗯,就在栖霞山脚下,所以叫‘云麓书院’。”周怀瑾耐心回答,“那里很安静,能听见溪水,听见鸟叫。”
马车在山脚停下。英哥儿跳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而建的庞大青砖院落铺展开来!飞檐翘角直刺蓝天,高大的门楼上,“云麓书院”四个大字乌黑发亮。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空气里飘着墨香和松木清气。穿着素净长衫的学子们步履从容,低声交谈,整个地方透着庄重肃穆。
“哇……”英哥儿张大了小嘴,眼睛亮晶晶,“好大!好高!”
“大哥!”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小褂子、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从大门里跑出来,脸蛋红扑扑,眼睛又黑又亮,像只活泼的小鹿。
“阿墨!”周怀瑾笑着招手,“快来,这是英哥儿。”
阿墨跑到近前,好奇地打量着比自己矮一点的英哥儿,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你就是大哥说的英哥儿?我叫周怀墨,小名阿墨!走,我带你去玩!书院里哪儿最有趣,我最知道啦!”
英哥儿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小表叔,小手被他热情地拉住。阿墨像个小主人,熟门熟路地绕过讲堂,避开读书声。
“看!这是‘洗墨池’!”阿墨指着一个碧绿的水池,“听说古时候的大才子在这儿洗笔!”
英哥儿探头看看:“水不黑呀?”
阿墨挠挠头:“呃……可能洗太干净了?不好玩!跟我来!”他又拉着英哥儿跑到一片草地,“看!这才是最好玩的!”
草地尽头有几棵老梅树。阿墨神秘兮兮地蹲下,拨开一丛茂密的野草:“喏,我的秘密基地!”
草丛后面是个小小的蚂蚁王国!无数黑蚂蚁排着长队,忙碌地搬运着碎屑。
“好玩吧?”阿墨得意地压低声音,“我天天来看它们搬家!”
英哥儿也兴奋地蹲下来,小脑袋凑过去。他下意识用了一丝精神力,感觉更清晰了,甚至能听到蚂蚁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
“它们在搬什么?”英哥儿小声问。
“不知道!”阿墨也压低声音,眼睛发亮,“可能是好吃的?也可能是给蚁后盖宫殿?可有意思啦!”
两个孩子头挨着头,对着蚂蚁窝嘀嘀咕咕,完全沉浸其中。
“咳。”一声清咳在身后响起。
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回头。
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气质儒雅清癯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眉眼间与周怀瑾、阿墨有相似之处,眼神温和清明。正是周怀瑾与阿墨的父亲,周元朗。
“爹!”阿墨立刻站起来。
“父亲。”周怀瑾恭敬行礼。
英哥儿赶紧跟着站起,像模像样地拱手:“英哥儿给舅老爷请安。”
周元朗眼中掠过笑意,微微颔首:“起来吧。”他目光落在英哥儿身上,“听怀瑾说,你已开蒙读书?”
英哥儿点头:“嗯,英哥儿现今跟着方师爷念书。”
“哦?学到何处了?”周元朗温和地问。
“《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快念完啦!”英哥儿掰着小手指。
周元朗眼中兴趣更浓:“舅老爷考考你,可好?”
英哥儿挺起小胸脯:“好!”
周元朗随口提了几个《千字文》里的句子,问其意思。英哥儿想都没想,张口就答,不仅意思说得清楚,连方师爷慢悠悠的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让他背书,更是如同竹筒倒豆子,哗啦啦一气呵成,一个字不错!
周元朗脸上的温和渐渐被震惊取代。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七八处,英哥儿皆对答如流!这过耳成诵、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教书多年也闻所未闻!
“好!好天赋!”周元朗蹲下身,平视英哥儿亮晶晶的眼睛,语气郑重,“英哥儿,这天赋是老天厚爱,务必勤学不辍,好好珍惜。你年纪尚小,先在府里打好根基。待你大些,舅老爷定为你寻访名师,引你入正途!”
英哥儿用力点头:“嗯!英哥儿记住啦!”
日头西斜,马车摇摇晃晃踏上归途。玩了一天的英哥儿靠在周怀瑾身上打起了瞌睡。
快到贾府时,周怀瑾轻轻推醒他:“英哥儿,醒醒。”
英哥儿揉揉眼睛:“嗯?”
周怀瑾脸上有些不自在,耳根微红。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封和一个簇新的白燕纸鸢,竹骨绷着青褐色棉纸,翅尖染着赭石纹,看着很是精致。
他将两个物件塞到英哥儿手里,声音压低,带着紧张:“英哥儿,帮表叔一个忙。这两样……交给你林表姑,好不好?亲手给她,别让别人看见。”
英哥儿看看信封和纸鸢,又看看表叔微红的脸:“给林表姑?”
“嗯……”周怀瑾含糊道,眼神飘向窗外,“你只管给她就好,她看了信就明白。”
“哦。”英哥儿似懂非懂,小心地把信揣进怀里,“好,英哥儿保证送到!”
马车在贾府二门外停稳。英哥儿跳下车,朝周怀瑾挥挥小手,转身熟门熟路地朝黛玉住的院子跑去。
紫鹃在廊下收拾花盆,见英哥儿跑进来,笑道:“哥儿回来了?书院怎么样?”
“可好啦!”英哥儿应着,脚步不停跑进屋里。
黛玉正坐在窗边书案前,对着一幅墨兰出神。夕照给她清丽的身影镀上金边,眉宇间笼着轻愁。
“林表姑!”英哥儿脆生生喊道,跑到她跟前,献宝似的拿出纸鸢和怀里那封信,“给!怀瑾表叔让我给你的!说很重要,亲手给,别让人看见!”
黛玉猝不及防,微微一怔。目光落在信封上,上面写着“林姑娘亲启”,心口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她的脸颊瞬间飞起红云,染到耳根。飞快瞥了眼门口,见紫鹃在外,才伸手接过信和纸鸢。指尖微颤。
“他……还说什么了?”黛玉声音低如蚊蚋。
“没啦!”英哥儿摇头,大眼睛满是好奇,“就说把这给你,你看了就信知道!林表姑,怀瑾表叔写了什么啊?”他踮脚想探头看。
黛玉像被烫到,立刻将信紧紧攥在手心藏到身后,脸上红晕更深,声音带着少见的慌乱,“英哥儿,天……天黑了,快……快回去找你娘亲吧。”
英哥儿挠挠头,看林表姑脸红红的,便听话点头:“哦,那英哥儿走啦!”一溜烟跑了。
紫鹃端茶进来,见黛玉背对着门,手里紧攥东西,肩膀微动。
“姑娘?”
黛玉这才回神,慌忙将信飞快塞进案头一本厚厚的《楚辞》夹层里,动作有些狼狈。她强作镇定转身,脸上红晕未消:“没什么……英哥儿送了点东西。”
紫鹃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和绯红的脸颊,心中了然,抿嘴一笑,放下茶盏。
这一夜,黛玉房里的灯亮到很晚。紫鹃几次悄悄张望,只见姑娘对着那本《楚辞》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页,时而蹙眉,时而咬唇。她呆呆看着信纸,上面的字迹清雅疏朗:
林姑娘芳鉴:
冒昧致书,惶愧万分。自金陵一别,姑娘身影,常萦于心,挥之不去。姑娘才情品性,如兰如蕙,瑾心慕已久,未敢唐突。
今秋乡试在即,瑾日夜苦读,不敢懈怠。若蒙上天眷顾,侥幸得中,瑾斗胆恳请府上长辈应允,向姑娘提亲,缔结良缘。
此心拳拳,天地可鉴。唯恐言辞拙劣,难表心意之万一。若姑娘亦觉怀瑾尚可托付终身,盼明日放起那只白燕纸鸢,便是瑾此生之幸。
若姑娘无意,此信阅后即焚,瑾绝不敢再有半分痴念,扰姑娘清静。唯愿姑娘安好。
周怀瑾顿首再拜
烛光下,黛玉的脸颊滚烫。她反复看了几遍,指尖抚过纸张,心跳如鼓。
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信重新折好,藏入枕下。
第二天碧空如洗,风正好。午后,黛玉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她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那只白燕纸鸢。
她没有唤紫鹃,自己走到院中开阔处。她扬起头,感受着风,轻轻一松手,适时扯动丝线。
纸鸢乘着气流,轻巧地挣脱束缚,翩然飞起!越飞越高,越飞越稳,洁白的纸身衬着湛蓝天幕,格外醒目,长长的飘带在风中摇曳。
墙外不远处的大柳树下,周怀瑾已伫立了几乎整整一天。从清晨的期待,到午后的焦灼,目光始终紧锁贾府上方的天空。
当那只熟悉的纸鸢终于冲破高墙,翱翔于蓝天时,周怀瑾瞬间被狂喜击中!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越飞越高的燕子,眼睛亮得惊人,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笑容却更深了。秋闱,他一定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