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把最后一颗栗子壳扔进炉火,火苗跳了一下,烧得更旺。他坐在桌边,看着阿蛮趴在桌上打盹,嘴角还沾着一点栗子碎屑。楚绾站在门边,手里捧着空碗,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老姜头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看了眼炉子,“火别烧太猛,药罐快干了。”
“我知道。”齐昭起身掀开盖子,搅了两下,药味重新散出来。他顺手摸了摸掌心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碰水的时候有点发胀。
外头天色暗下来,街上人影走动,有孩子跑过门口,喊着娘亲等他回家吃饭。镇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灯一盏盏亮起,谁也没提昨天的事。
齐昭靠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木面。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线里多了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街口卖豆腐的老张走过,肩上挑着担子,笑呵呵地跟邻居打招呼。可在齐昭眼里,那双眼睛深处浮着一层灰雾,像蒙了层纱,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接着是织坊的王婶,她抱着布匹回家,脚步稳当,可眼底也有同样的痕迹。还有药农李伯,蹲在家门口抽旱烟,烟头明明灭灭,他眼神涣散,偶尔眨一下,灰影就轻轻晃动。
齐昭收回目光,低头翻药柜。他取出《百草录》,翻开夹页,用炭笔写下三个人的名字。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两个——铁匠铺的小徒弟和镇东头卖糖糕的老刘。
这些人昨天都来过药铺。有的抓过风寒药,有的问过跌打方子。他们看起来没事,说话做事都正常,可那层灰影说明,记忆殿堂的影响还没完全散。
他合上书,放回原位。炉火映在柜面上,照出他半张脸的轮廓。
楚绾走到柜台前,把碗放在边上。“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齐昭抬头笑了笑,“就是觉得今天大家气色都不错。”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撒谎的时候总爱搓手。”
齐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用拇指蹭食指,是紧张时的小动作。他把手放下,“我说真的,你看阿蛮,睡得多香。”
楚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阿蛮脑袋一点一点,嘴里嘟囔着什么,听起来像是“糖葫芦加芝麻酱”。
“她梦里都在吃。”齐昭小声说。
楚绾嘴角动了下,没笑出来。“你有心事。”
“没有。”齐昭摇头,“就是有点累。打了好几天仗,现在突然闲下来,反而睡不踏实。”
楚绾没再追问。她转身去墙角取了自己的药箱,打开看了看,又关上。
“你还记得昨天那个使者说的话吗?”她忽然问。
“哪句?”
“他说‘记忆不会真正消失’。”
齐昭沉默了一瞬。“我记得。”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毁了阵法,放出了被囚禁的记忆,可有些人……好像还是少了点什么。”
齐昭看向窗外。一个妇人牵着孩子走过,孩子仰头问妈妈今晚能不能吃肉,妇人笑着说等爹回来再说。画面很寻常,可齐昭知道,这个妇人三个月前丢了丈夫,那天她哭着来药铺要安神汤,说夜里总听见脚步声。现在她看起来平静了,但他刚才用明心眼扫过,她眼角也有一丝灰影。
“也许不是所有记忆都能回来。”齐昭轻声说,“有些东西断了,就得慢慢接。”
楚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走到阿蛮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醒醒,回房睡去。”
阿蛮迷迷糊糊抬头,“我不困……我就歇一会儿……”
“你嘴上说着不困,身子早就撑不住了。”齐昭走过来,扶她站起来,“我送你过去。”
阿蛮晃了两下,靠在他身上,脚拖着地往里屋走。齐昭把她按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顺手把窗缝塞紧,怕漏风。
回到前厅,楚绾还在那儿站着,手里拿着他之前换下的外衣。“袖口破了。”
“嗯,路上刮的。”齐昭接过衣服,“明天补。”
“你会缝?”
“会一点。小时候老姜头教的,说男人不能光会熬药,还得会照顾自己。”
楚绾看着他,忽然说:“你比看上去细心。”
齐昭笑了下,“那是你以前没注意。”
她没接话,转身坐到炉边,伸手烤火。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淡淡的倦意。
齐昭坐回柜台后,继续整理药材。他把今天用过的几味药重新称量、分装,一边记账。炭笔在纸上沙沙响,写到一半,他停住,又翻出《百草录》,把刚才漏掉的一个名字补上——裁缝铺的周寡妇。
五个人了。都是镇上常来药铺的熟面孔。他们说话、走路、干活都没问题,但眼神里的灰影,像没擦干净的墨迹。
他合上书,压进柜子里。外面传来狗叫,接着是关门声,有人家在熄灯。
老姜头从里屋探出头,“还不睡?”
“就睡了。”齐昭站起身,“您先休息。”
老姜头没走,拄着拐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没有。”齐昭摇头,“就是觉得最近该多备点安神的药材。”
老姜头眯起眼,“你从小就这样,一有事就闷着不说。”
“真没事。”齐昭笑了笑,“我要是真藏着心事,还能笑着吃栗子?”
老姜头哼了一声,“栗子是甜,可人心不一定。”
他说完,转身进了屋,拐杖敲在地板上,声音很轻。
齐昭站在原地,没动。他抬起手,又看了一遍掌心的伤。伤口边缘微微发红,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
他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只留炉火照亮一角。黑暗里,他靠在柜边,闭上眼,再次开启明心眼。
窗外夜色沉静,几户人家还亮着灯。他一个个看过,直到确认没有新的异常,才缓缓收力。
明天得去街上转转。看看那些人白天做什么,说话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不想惊动别人,尤其是楚绾。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了,再追问下去,迟早会发现他在隐瞒。
可有些事,不能说得太早。万一只是他多心呢?万一那层灰影过几天就散了呢?
他走到门边,检查门闩是否插好。外面风不大,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晃,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
阿蛮在屋里翻了个身,说了句梦话,听不清内容。
楚绾的房间没动静。她应该睡了。
齐昭最后看了眼药柜,确定《百草录》的位置没变。那张写着名字的纸,好好夹在里面。
他躺上自己的床铺,闭上眼。
掌心的伤又烫了一下。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