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弘的暴毙,如同一声惊雷,在大明宫上空炸响,留下无尽的哀恸与猜疑。高宗李治悲痛欲绝,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视力急剧衰退,几近失明。
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悲戚之中。太平公主亲眼目睹了父皇抱着兄长遗物嚎啕痛哭、母后虽面露悲戚却眼神深沉的场景,也听闻了孪童合欢悲壮殉情的传闻。
死亡与权力的残酷,以前所未有的直接方式,撞击着她年轻的心灵。
紧接着,太平公主眼睁睁的看着魏国夫人贺兰氏溺毙太液池。这一次,太平在母后武则天脸上,没有看到丝毫意外或悲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快意的平静。电光石火间,太平忽然明白了许多。贺兰氏在挑衅母后,觊觎后位,所以她不得不死。
她想起苏先生的教导——在权力的棋局上,情感往往是奢侈品,甚至是致命的弱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恐惧或不解,而是开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去分析背后的因果与必然。
她理解了母后的狠辣,某种程度上,那是一种在残酷环境中生存乃至登顶所必须的坚硬。
就在这接连的死亡阴影下,太平公主迎来了她身体悄然的变化——她经历了初潮。在惊慌与羞涩中,她将这个小秘密分享给了最亲密的伙伴韦氏。
韦氏笑着恭喜她“长大了”,并提议在上元灯节这天,偷偷溜出宫去,看看宫外的世界,散散心。
太平心动了,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带上先生苏文萱。“有先生在,母后即便知道,也不会重罚,而且先生懂得多,能带我们看更多有趣的东西。”此时的太平,对苏文萱的依赖与信任已深入骨髓。
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火树银花,人潮如织。这是太平第一次真正融入民间,感受着市井的鲜活与热气。
也正是在这片璀璨灯海中,她邂逅了那个翩翩少年郎——薛绍。他温文尔雅,笑容和煦,在人群中宛如一颗明星,瞬间吸引了太平全部的目光。少女的情愫,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悄然萌动。
然而,当太平红着脸,偷偷指着薛绍给苏文萱看时,苏文萱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语气平静无波:“公主看上他了?臣对此人有过几面之交,他是城阳公主之子,已有妻室。公主若真喜欢,以您的身份,向陛下或娘娘讨个恩典,将他纳入‘公主府作驸马都尉,也非难事。”
苏文萱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太平心头刚刚燃起的浪漫火焰。不是反对,而是用一种极其现实、甚至带着一丝权谋意味的方式,点破了这朦胧好感背后的政治与伦理困境。
太平瞬间感到索然无味,刚刚萌动的春心,在先生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下,迅速冷却。她第一次意识到,即便是最私人的情感,在皇家,也可能与权力、利益纠缠不清。
经历宫变与宫外见识后,太平公主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她不再满足于深宫的无所事事,主动向母后武则天请求,希望能参与一些具体事务,“为母后分忧”。
武则天颇感意外,但看着女儿眼中不同于往日的沉静与锐气,她沉吟片刻,答应了。她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宗室事务、宫廷用度核算交给太平打理,想看看她的斤两。
出乎武则天意料的是,太平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展现了过人的精明和果断。
更让武则天惊讶的是,太平竟然主动、坦然地提起了自己的婚事:“女儿婚事,关乎国体,请母后为女儿留意。门第、才学、品性,需得配得上我李唐公主的身份,更要……对母后的大业有所助益。”
这番话,已完全超脱了少女怀春的范畴,充满了政治联姻的考量。
武则天凝视着女儿,心中波澜起伏。这个女儿,似乎正沿着一条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飞速成长。
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却又似乎有些不同——太平的锋芒背后,有一种被精心引导过的、更冷静的算计。她再次召见了苏文萱。
这一次,武则天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她直接问道:“苏文萱,你将太平教得很好。如今陛下病重,朝局动荡,你以为,本宫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女官,究竟能为自己提供怎样的助力。
苏文萱行礼后,直言不讳:“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有不测,太子年幼,娘娘当顺势登基,临朝称制,方能稳定大局。”
武则天却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忌惮:“登基?谈何容易。此时若行此步,本宫面对的不是几个反对的大臣,而是千年礼法,是整个天下的男权纲常!那将是一条血雨腥风之路。”
就在此时,宫人急报:陛下病情急剧恶化,恐时日无多!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李治弥留之际,对武则天的态度异常冷淡,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这让武则天心中刺痛,更感孤立。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唯有小女儿太平,为他演出了最后一出他最爱的皮影戏。在光影摇曳与太平稚嫩却认真的唱腔中,李治带着无尽的复杂心绪,驾崩于大明宫。
高宗李治龙驭上宾,大明宫顷刻间被巨大的悲恸与更巨大的权力真空所笼罩。白幡蔽日,哀钟不绝,然在这片举哀的表象之下,暗流之汹涌,更甚于太液池的波涛。
武后临朝,素服之下,威仪愈重,一双凤目扫过满殿垂首的朱紫公卿,心中清明如镜:豺狼环伺,皆在等她行差踏错。
就在这关键时刻,夜深,苏文萱向武则天献上了一件“利器”。她让手下人抬上来一个箱子,里面是厚厚一摞印刷精美的“报纸”,其信息密度远胜传统的邸报。
“娘娘,此物名为《大唐舆情》,”苏文萱平静地解释,“上面刊载的,是近日‘搜集’到的,朝中诸位公卿、各地刺史、乃至宗室勋贵的一些……不太方便公开的言行、账目往来、家族秘辛。若这些明日传遍长安,乃至天下州府……”
武则天快速翻阅了几张,越看越是心惊!上面罗列的种种,虽非件件足以致命,但足以让大部分朝中重臣声誉扫地,互相猜忌,再也无法联合起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这简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这……这些都是真的?你从何得来?”武则天声音微颤,既有震惊,也有狂喜。
“娘娘恕罪,其中真伪,需细加甄别。但来源,部分是公主殿下协助核查宗室事务时‘意外’所得,更多是臣借助娘娘所予权限,动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探查而来。”
苏文萱将功劳归于太平和自己,既展示了能力,也表明了忠诚。“娘娘,舆论之威,有时胜过千军万马。此刻,若将此物散播出去,朝中还有几人,敢、能、愿齐心协力反对娘娘您呢?”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位总是出人意料的女官,眼中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决断:“好!很好!苏文萱,你果真从未让本宫失望!此事,交由你全权办理!”
“此物虽利,可伤皮肉,难动筋骨。五姓七宗,关陇门阀,树大根深,岂是几桩丑闻便能连根拔起?”
苏文萱垂手侍立,闻言并无意外,从容应道:“娘娘明鉴。此物正如金屑入喉,虽不致命,却足以令其喉舌暂闭,阵脚自乱。然,欲毕其功于一役,自然需有后手。”
她略略抬眸,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公主殿下与臣,近日‘偶闻’一事。太子殿下于先帝大行之际,非但无切肤之痛,反于东宫私宴,弦歌不辍,其近侍更于市井购置珍玩,以为乐事。”
武则天凤目骤然锐利如刀:“消息可实?”
“人证、物证,皆已备妥。只待娘娘需要之时,便可呈于御前,公之于众。” 苏文萱语气笃定,“国丧期间,储君失德,此乃大不孝。以此为凭,暂缓登基大典,名正言顺。届时,满朝目光聚焦于东宫失德,谁人还敢再以‘祖宗法度’为由,强逼娘娘立刻还政于新君?”
武则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登基之事,容本宫再思量。但这大唐的江山,必须先牢牢握在本宫手中!明日,本宫便要看看,是千年礼法硬,还是这白纸黑字硬!”
苏文萱躬身领命,她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棋,已经落下。
而太平公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巨大风暴中,也将从一位被保护的公主,逐渐走向权力舞台的中央。她的女帝培养之路,正与母亲武则天的称帝之路,以一种微妙而紧密的方式,交织并行。
武则天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已然明了此计之毒辣。此乃攻心为上,先以舆论软刀分化瓦解,再以雷霆手段直击储君名分,为自己摄政铺平道路。她目光深沉地看向苏文萱:“你与太平,倒是长进了。此计甚好。然,扳倒太子,不过第一步。后续如何?”
苏文萱迎上武则天探究的目光,深知此刻已是图穷匕见之时,她需展现更大的价值与更远的图谋。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后续,便是要借此东风,行釜底抽薪之策。不仅要让这群自诩高贵的男人暂时闭嘴,更要让他们从此再无力与娘娘凤威抗衡。而这,也意味着,公主殿下的联姻对象,绝不能是武家子侄。”
此言一出,密室空气骤然凝固!联姻武家,本是武则天巩固外戚、掌控朝局的重要棋子,苏文萱此言,无异于直接挑战武后的核心布局。
武则天周身瞬间散发出凛冽寒意,目光如冰锥刺向苏文萱:“苏文萱,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滔天凤威,苏文萱却未退缩,反而挺直脊梁,清晰说道:“娘娘明鉴!联姻武家,看似稳妥,实则后患无穷。其一,外戚势大,易遭物议,反成掣肘。
其二,武氏子弟,才具几何,娘娘心中自有明断,岂是公主良配?更关键者,娘娘所欲,非止于权倾朝野,而是开千古未有之局。
若联姻武家,他日公主是姓李,还是姓武?天下人眼中,这江山,终究是李唐天下,或是武周天下?
唯有为公主择一非武姓,却绝对忠于娘娘、且能助娘娘彻底压制世家门阀之力量,方能真正打破这千年桎梏,为将来铺就一条截然不同之路。”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终,也最大胆的筹码:“最关键的是,臣可向娘娘保证,只要计划顺利,娘娘所开创的基业,下一代承继大统者,依旧会是女子之身。”
“女子之身……”武则天重复着这四个字,眸中风暴骤起,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种被说破心底最深处野望的悸动。
她紧紧盯着苏文萱,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其灵魂深处。良久,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似是赞许,又似是警告:“苏文萱,你很勇敢。亦很危险。”
苏文萱低头:“臣不敢。”
“不,”武则天摇了摇头,“你确实很勇敢。你敢于直面本宫内心最深处的野心,也敢于提出等大胆的计策。”
她走到苏文萱面前,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苏文萱,你说你用得上你,最关键的是,你可以保证下一代继承者依旧是女子。”
苏文萱抬头,目光坦然迎上武则天的视线:“娘娘,臣以为,能力者居之,古往今来皆如是。男子能为君,女子亦能为君。娘娘若能开创女子称帝之先河,则公主殿下继承娘娘之志,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顺理成章……”武则天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文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苏文萱语气坚定,“娘娘,您看到了吗?公主殿下在处理宗室事务时展现出的精明与果断,在面对父皇去世时表现出的冷静与理智,在参与朝政时提出的见解与主张,这一切,都证明公主殿下不仅仅是一位聪慧的女子,更是一位天生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