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跑过来把蜡笔塞进他手里就跑了。
陈浩低头看着那支红色蜡笔,手指捏了捏,没动。展区里人还是那么多,有人在拍照,有人蹲着抄便签上的字,还有两个孩子趴在桌上画飞船。墙上的投影还在放暴风雨那天的画面,苏珊蹲在地上捡颜料罐的片段循环了第三遍。
他走到角落展板前,指着那张夜班工人画的值班室。“这画是谁画的,到现在没人知道。”
苏珊走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可能不想说吧。”
“不是不想,是根本没人问。”陈浩把蜡笔放进裤兜,“我们搞展览,放视频,贴纸条,热闹是够了,可故事还是只在原地打转。画的人不知道别人看了,看的人也不知道画的是谁。传不开。”
卡尔正在检查音箱后盖,听见这话停了下手里的动作。“你觉得不够?”
“不是不够,是卡住了。”陈浩转过身,“今天来看的人,大多是参加过文化节的。新面孔有几个?小孩算上也就六七个。娜娜,你有数据吗?”
娜娜站在投影边缘,光学模块闪了一下。“过去七十二小时,展区共记录一千二百一十四人次访问。其中,十八岁以下群体占比百分之十二点三,首次参与文化活动人员为三百零七人。平均停留时间六分十八秒。”
“六分钟。”陈浩重复了一遍,“连一杯水喝完的时间都不够。孩子们想画画,结果只能看。他们递了纸条,写了字,可除了贴上去,还能干什么?我们给了入口,但没给路。”
苏珊皱眉。“你意思是现在这些都不算数?”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浩摇头,“我是说,光展示不行。我们得让人能进来,能动手,能留下东西。不能只是‘你看我’,还得变成‘我们一起’。”
卡尔合上音箱后盖,站起身。“资源有限。搞互动装置,要设备,要维护。我们现在连备用屏幕都凑不齐两块。”
“谁说要用设备?”陈浩从口袋里掏出蜡笔,举起来,“一支笔,一张纸,够不够?关键不是硬件,是设计。比如这块空墙,现在放影像,明天能不能直接刷成涂鸦墙?谁都能画,画完不擦。再比如那些便签,为什么不做成可带走的副本?留一份,带一份,传出去。”
娜娜接口:“可移动信息载体方案存在二十七种,最低成本为每份零点四单位材料。若采用可降解纸质,配合固定收集箱,可实现每周更新。”
苏珊盯着展区中央那面投影墙。“你是想把展览变活的?”
“本来就是活的。”陈浩指了指留言区,“那个修广播站的人,写完话就走了,没人认识他。但如果他的故事被念出来,被画出来,甚至被编成一段声音放在某个角落,别人路过听到,会不会也想做点什么?”
卡尔沉默了一会儿。“维修组每天都有人换班。如果能在交接区设个‘一句话故事角’,用粉笔写在黑板上,下一班来了擦掉重写,也算参与。”
“对。”陈浩点头,“不一定要永久,但得让人感觉到——这事没结束。”
苏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筒。“可艺术不是快餐。有些东西需要时间,需要安静,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大吵大闹地参与。”
“没人让你吵。”陈浩语气缓下来,“但你可以选择让别人靠近。你父亲在涂鸦旁边写字,是因为他被触动了。但他写完就走,没人知道。如果我们当时有个小盒子,让他能把这句话投进去,下周放出来,是不是就有第二个人跟着写?”
苏珊没说话。
娜娜忽然开口:“情感延续性与参与密度呈正相关。历史数据显示,持续投入超过三次的个体,文化行为输出概率提升至八成以上。单次展示的感染力衰减周期为四天。”
“四天?”陈浩笑了下,“那我们现在就是在发临期食品。”
卡尔扯了扯嘴角。“你这比喻真丧。”
“事实就这么丧。”陈浩靠着讲台边缘坐下,“我们辛辛苦苦办展览,感动了一堆人,掌声响了半天,结果三天后大家照旧上班、睡觉、抱怨伙食。文化又变成装饰品了。我们得想办法让它黏住人,哪怕一天多留一分钟,一次多写一句话。”
苏珊慢慢把画筒放在桌上。“如果要做可参与的,形式就得放开。不能只有画,有文字,还得有声音,有动作,甚至无聊的东西也行。比如……谁录过自己走路的声音?或者敲饭盒的节奏?”
“我存过一段。”娜娜说,“c区管道共振频率采样时,记录到工人用扳手敲击支架打出的节拍,持续四分三十六秒,具备基本旋律结构。”
“播出来。”陈浩说,“就放在这儿,标题叫‘饭前奏鸣曲’。谁觉得好听,可以接一段。下一个人用勺子敲碗也行。不用多高级,只要是真的。”
卡尔摸了摸工具箱侧面。“我可以腾出一个旧录音模块,固定在维修通道口。想说话的,路过就能录。每天选一段放展区。”
“别搞评选。”陈浩摆手,“随机播。公平点,谁来都一样。也不评分,不点赞,就让它存在。”
苏珊看向留言区那片密密麻麻的便签。“我们可以做个‘漂流本’。放一本硬壳册子,谁都能翻,谁都能写。写完不交上来,直接留在展区,过段时间收走复印,原件还给人。”
“复印机上次卡纸到现在没修。”卡尔提醒。
“那就手抄。”陈浩站起来,“一人抄一页,当值班任务分下去。顺便练字。咱们基地文化水平不能光靠机器人撑着。”
娜娜光学模块微闪。“已生成基础执行框架:参与式文化节点建议设立四处,分别为声音角、涂鸦墙、漂流册、即兴表演区。初步物料清单共三十九项,其中可替代材料二十一类。”
“听着像要搞大工程。”苏珊苦笑,“可我们人少,时间碎,真能推得动?”
“不动才真要命。”陈浩拍了下讲台,“你以为文化是大事?它是无数小事堆出来的。我们怕麻烦,嫌费劲,最后就只剩一场展览,几段视频,一堆没人认领的画。然后下次开会,还得说‘上次反响不错’,其实谁都明白——热闹完了,啥也没留下。”
没人接话。
展区另一头,一个孩子正踮脚往涂鸦墙上贴自己的画,胶带不够长,纸角翘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没人注意,干脆用手按住,等了几秒才松开。
陈浩看着那一幕。“我们不是缺内容,是缺出口。大家有话说,有事做,有感情,可我们只开了一个门,还不常开。”
苏珊深吸一口气。“如果要做,就得接受乱。涂鸦墙会脏,漂流册会丢页,声音角可能被人骂领导。控制不了。”
“本来就控制不了。”陈浩笑了一声,“我们又不是在搞标准流程。文化要是能标准化,机器人早把我们替了。”
卡尔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推回桌角的蜡笔盒。“我可以做个简易支架,固定在儿童区旁边。配十支笔,一个回收槽。每天清点一次。”
“加个提示牌。”陈浩说,“写‘画坏了也行’。”
苏珊点点头。“漂流册第一期主题,就用‘我没说完的话’。”
娜娜调出虚拟界面。“所有建议已录入临时方案库,标记为‘待优化’。是否启动反馈征集程序?”
“现在就开。”陈浩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抚平过的纸条,塞进展区入口的投票箱里,“让所有人投票,想看什么,想做什么,不想看到什么。匿名,不限字数。”
卡尔看着那个旧饼干盒改装的投票箱。“这玩意儿明天就会满。”
“满了就倒。”陈浩说,“看完,烧掉,重新开始。不留档案,只留动作。”
苏珊走到投影墙边,关掉了循环播放的视频。画面黑了两秒,她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未展出的草图:维修工人的背影、深夜食堂的窗口、穿旧宇航服的孩子。
“这些也可以放。”她说,“不修饰,不解释,就挂那儿。谁感兴趣,自己看。”
陈浩走过去,指着其中一张。“这张底下可以贴纸条。题目叫‘你记得这个背影吗’。”
卡尔忽然开口:“我在工具间后墙留过记号。每次修完紧急线路,划一道。现在有三十七道。如果要做参与墙……我可以拍张照片放上去。”
“放。”陈浩说,“标题就写‘谁修过,谁知道’。”
娜娜的光学模块持续闪烁,系统深处,那个未命名的日志文件夹上方,浮现出一行新标记:“待更新”。
苏珊把最后一张便签轻轻按平。
卡尔蹲下,检查音箱电源线,顺手把蜡笔盒往桌角又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