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工人抱着游戏机站在门口,手指抠着外壳边缘的划痕。屋里没人说话,只有投影仪风扇还在转。
陈浩站起身,走过去接过那台机器,屏幕裂了道斜缝,电源接口有点松。“你爸用这个打什么游戏?”
“俄罗斯方块。”年轻人低头看鞋尖,“他说这玩意儿像生活,上面掉下来的东西你躲不掉,只能想办法摆整齐。”
陈浩把机器放在讲台上,拍了两下灰。“看来今晚的主题早就定了——不是我们选故事,是故事自己找上门。”
他转身看向苏珊:“轮到你了。说说你的画。”
苏珊没动,手在膝盖上捏了下。她刚才还在记笔记,笔盖还咬在嘴里。听见名字才回过神,把笔放进兜里,慢慢站起来。
“我带了幅画。”她说,“没装框,卷着来的。”
卡尔从桌底拿出一个纸筒递给她。她解开绳子,把画铺在讲台上。画面是一片荒原,远处有倒塌的塔楼,近处地上散落着碎玻璃和金属片。颜色很暗,但某些地方闪着光,像是矿物反射出来的。
“三年前我刚来的时候,画室被安排在维修区旁边。”她声音不高,“每天下午三点,电焊机一开,整间屋子都在震。颜料瓶晃得叮当响,画布上的笔触全是抖的。”
有人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她抬头看了眼,“一个画画的跑到基地来,还想安静创作?太矫情。”
笑声停了。
“我不是要抱怨。”她继续说,“我只是想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搞错了。这里不需要画,需要的是能修东西的手。所以我收了画具,去报了机械操作培训。”
陈浩靠在墙边,摸出颗糖塞进嘴里。甜的,含太久有点发酸。
“培训第三天晚上,下了暴雨。”苏珊说,“我没睡着,路过画室时发现门没关严。风把窗帘全掀起来了,雨水打进屋,画布全湿了。”
她顿了一下。
“我冲进去抢救,结果发现最上面那张已经被吹到地上,泡在水里。我蹲下去捡,手刚碰到画,突然看见颜料和泥水混在一起,流到了地板缝里。”
娜娜微微偏头,光学模块轻轻调整焦距。
“第二天我去找维修组借了刮刀和吸水垫,把画布翻过来清理背面。我发现基地地表的矿物粉沾在颜料上,干了以后会反光。那种光不是镜面那种亮,是像骨头里透出来的。”
“然后你就开始用这玩意儿画画?”陈浩问。
“不是立刻。”她说,“先试了半个月。把不同区域的土刮下来,和颜料调在一起。有的发绿,有的偏蓝,还有一种含铁高的,晒干后像锈迹,但光照下会有金线。”
卡尔一直盯着画,这时伸手碰了下边缘:“这就是你说的‘荒野的语言’?”
“嗯。”她点头,“我不再画我想看到的东西了。开始画这片土地真正长出来的样子——破的、歪的、勉强撑住的。但它确实活着。”
屋里静了一会儿。
“后来画室搬了位置。”她说,“不在维修区边上,也不临街。很安静,灯也亮。但我反而画不出东西了。”
“为什么?”陈浩嚼着糖,腮帮子一鼓一鼓。
“太干净了。”她说,“没有噪音,没有震动,连灰尘都定期清理。我的手稳了,可画出来的东西像死的。我就又搬回去,在维修区角落搭了个小棚子。电焊声照常响,风吹雨打也挡不住。但我现在知道怎么用了——笔可以跟着节奏抖,颜色可以趁震动甩出去。”
她收起画,重新卷好,绑上绳子。
“所以那天晚上,我其实没修好多少画。但我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才存在。”
没人鼓掌。
过了几秒,第一排一个女工抬手擦了下眼角,动作很快,像是怕人看见。
接着掌声响起来,不算热烈,但持续了很久。
娜娜低声说:“检测到听众心率同步率上升至78%,情绪共振强度达峰值。”
卡尔低头翻本子,撕下一页纸,换了一张空白的。他没写字,而是用铅笔画了棵树,歪的,树皮裂开,但枝条往上伸。
陈浩走到台前,拿起话筒。
“刚才那个游戏机的故事,说的是怎么把掉下来的东西摆整齐。”他开口,“苏珊的画呢,是教人怎么在裂缝里长出点东西来。”
他停顿一下,环视全场。
“我们总以为文化是什么大场面。搞演出,做展览,拍视频上传。可今天我才想明白,它其实就是一个人在没人看的时候,还愿意做点什么。”
“比如?”后排有人问。
“比如你在值夜班时哼歌。”陈浩说,“比如你把报废零件拼成小动物摆在窗台。比如你记得某个同事爱吃辣,打饭时顺手多拿一包辣椒酱。”
他看向苏珊:“这些事都不算数,也不会被记录。可一旦开始有人讲,就会有人听。有人听,就会有人也开始做。”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说,“不用非得变成果,也不用非得影响谁。火苗小没关系,只要别让它灭就行。”
他把话筒放回支架,却没走下台。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这种事浪费时间。”他看着提问的人,“我也觉得。我以前连五分钟分享都不想参加,能躺着绝不坐着。”
有人笑了。
“但现在我想通了。”他说,“人不是机器,拧完螺丝就得停。我们得有点别的东西撑着,不然迟早会崩。”
“所以这不是文艺活动。”他指着苏珊的画,“这是自救。”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响。
娜娜靠近讲台,轻声对陈浩说:“人类情感传递效率,高于预期值41%。”
“你还懂这个?”他挑眉。
“资料库里有相关模型。”她说,“数据显示,长期处于单一任务环境中的个体,每经历一次非功利性表达,神经活跃度提升平均12.6%。”
“所以说到底还是为了提高效率?”陈浩笑。
“不完全是。”她说,“有一部分数据无法量化。比如……刚才苏珊说到‘风把画吹湿’的时候,卡尔的心跳停了0.8秒。”
陈浩扭头看卡尔,后者正低头折纸,一张A4纸被他叠成了一个小盒子,边缘压得很实。
“你藏得挺深啊。”陈浩说。
卡尔没抬头:“我只是觉得,她说的那晚,跟我值班时遇到沙暴有点像。设备全停了,通讯断了,我在控制室坐了一夜。本来以为会疯,结果发现墙上裂缝漏进来的光,照在地上像个笑脸。”
“所以你也看到了?”苏珊问。
“看到了。”他说,“只是没说出来。”
陈浩又拿起话筒。
“接下来还有人要讲吗?”他问。
没人站起来。
但他也没放下话筒。
灯光依旧亮着,空调出风口轻轻吹动一张纸角。苏珊的画筒立在讲台边,绳结打得有点歪。
陈浩张嘴,正要说点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