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看着眼前这个弟子,那句“从没想过要退”久久在书房里回荡。
这孩子,心性坚韧得像块百炼精钢。
“府试放榜,李家那个被捧上天的李宏,最终名列第三,想必心中很是不忿吧?”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在望江楼与李宏会面的全过程和盘托出。
“……学生赴约后,他先是赠了一匣文房四宝,还有一块极品古玉,言语间多有试探。”
“学生见那玉佩着实好看,便……爱不释手。”林昭说到这里,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孩童般的狡黠。
魏源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他见学生‘原形毕露’,便不再伪装,图穷匕见。”林昭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直言学生府试中的谋划,断定背后有名师指点,又贬低学生的现有靠山,说学生放弃院试是短视之举。最后,他要学生为他李家所用,并许诺将来可助学生封侯拜相。”
林昭将李宏那番高高在上的招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那你如何作答?”魏源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林昭脸上又换回了那副天真质朴的表情,声音也变得软糯。
“学生说,自己最大的志向,就是赶紧回村,把府试第八的喜报贴在门上,让爹娘脸上有光,好穿上新衣裳去祭拜祖宗。至于将来,能去县城最大的铺子当个账房先生,安稳度日,便心满意足了。”
“噗——”
饶是魏源这般古井无波的心性,听到这番“远大志向”,也险些一口凉茶喷出来。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你做得对。面对李家那样的世家大族,示之以蠢,是最好的藏锋。李宏那等人,生于云端,自负聪慧,最看不起的便是愚人。你让他觉得你是个目光短浅、无可救药的乡下蠢材,他才会真正地从心底里轻视你,将你彻底抛诸脑后。”
魏源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透出一股寒光:“你当时若稍稍流露出半点机锋,便走不出那座望江楼。”
魏源的话音刚落,眼神却骤然一厉,仿佛刚才的赞许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但是!”他猛地一转,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你真以为你那点小聪明,就骗过了一头饿狼?”
“你只是在他这头狼的嘴边抹了一把蜜,让他暂时忘了咬你!”
“世家大族的脸面比天还大!李宏今日被你糊弄过去,他日一旦回过味来,发现自己被一个六岁的娃娃耍得团团转,那份羞辱会变成百倍的杀心!”
魏源站起身,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身上的官袍下摆带起一阵压抑的微风。
“你再想想,你如今的处境!”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直刺林昭。
“高士安那个老狐狸,在云端布局,要把你磨成刺向政敌的利刃!李宏那个小王八蛋,在地上觊觎,想把你当成替他家开疆拓土的屠刀!”
魏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荒谬的讥讽:“一个府尊在天上盯着你!一个世家子在地上等着你!这荆州府,就是个磨刀石,也是个屠宰场!你现在,就是那块放在石头上的肉!”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高位者的算计之下!你的一呼一吸,都有饿狼在旁嗅探!”
魏源走到林昭面前,双手按在书桌上,俯视着自己的弟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那点小聪明,那点藏拙的伎俩,在这种真正的棋局里,不过是小孩子玩泥巴,不堪一击!荆州府,已是风暴之眼,是你这颗‘暗棋’的死地!”
“此地,绝不可久留!”
魏源那张脸,此刻写满了风暴来临前的凝重。
“你懂了吗?”
“高士安那老狐狸,是在夸你吗?他是在给你脖子上套绞索!”
“什么暗棋?什么袖中刀?狗屁!说得好听!”
“他高士安坐在府衙里喝着茶,动动嘴皮子,就把你这颗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你才多大?骨头还没长硬,就想让你去跟豺狼虎豹拼命?他们是把你当人才吗?不!他们是把你当消耗品!”
魏源猛地一拍书桌,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高士安想拿你这块石头去探路,李家想把你这把刀磨快了去砍人!你夹在中间,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鉴微】之下,林昭清晰地感知到,老师那份滔天怒气,三分是冲着高士安的算计,七分却是对自己这个弟子的疼惜与后怕。
魏源的怒吼在书房中回荡,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喘息。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书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这才稳住身形。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狂怒已化为深不见底的忧虑与决断。
“但是……”他声音沙哑,“那个老狐狸,终究还是给你留下了一线生机。”
他拿起那枚白鹿令牌,塞进林昭的手里,冰凉的触感让林昭手心一紧。
“这三年,你必须离开荆州!去白鹿书院!”
“你要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沉得越深越好!让所有人都渐渐淡忘,荆州府曾有过一个府试第八的六岁神童。让李宏觉得你这个乡下蠢材真的回乡下种地去了!”
“你要让这潭水重新归于平静,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你身上移开。这,才是你这三年真正要做的事!”
魏源直起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也将心中所有的焦虑与不安一并吐出。
林昭低头看着手中的白鹿令牌,心中一片雪亮。老师的滔天怒火,是为他点燃的烽火,照亮了前路所有的陷阱与杀机。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孩童的怯懦,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与锋芒。
“学生,明白。”
这两个字,不是被动的应付,而是主动接下的战书。
此去三年,非为求学,实为避祸,更是为了……磨刀!
林昭对着魏源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小小的身子深深地弯了下去。
“学生,谨遵师命。”
师徒二人,在这一刻就未来三年的道路达成了高度共识。
魏源看着伏在地上的弟子,眼中的怒火与焦躁,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疲惫与欣慰。他对林昭摆了摆手。
林昭默然起身,又对着老师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扉合上的那一刹那,仿佛抽走了魏源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猛地跌坐回太师椅里,整个人的脊梁都垮了下去。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魏源独自在书房枯坐良久,怔怔地看着书桌上,林昭刚刚放过白鹿令牌的那个位置,目光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