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那只早已冰凉的茶杯,送到嘴边却又忘了喝,眼神飘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昭知道,火候到了。
他小小的身子从椅子上滑下,走到书桌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古朴的木制令牌,轻轻放在了魏源面前的公文上。
令牌由不知名的乌木制成,入手温润,正面阳刻着“白鹿”二字,字迹古拙,背面则是一座简笔勾勒的山峦。
“这是高府尊所赠。”
林昭的声音轻而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他说,他与老师曾是同窗。”
“啪嗒。”
魏源的手猛地一颤,那只被他摩挲了许久的茶杯,竟“哐当”一声从指间滑落,重重砸在桌案上!
冰凉的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浸透了他刚批阅过的公文,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在那块令牌上。
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段尘封的岁月,猛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之前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了那块令牌。
指腹在“白鹿”二字上反复摩挲,动作缓慢而凝重。
林昭的感知中,老师的情绪风暴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而复杂的回忆之海。
有少年时激扬文字的意气,有同窗间秉烛夜谈的争辩,有分道扬镳时的决绝,也有……此刻恍然大悟的释然。
许久,魏源才将令牌放下。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林昭,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般的深沉,只是那眼底深处,多了一些林昭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还说了什么?”
“高大人说,此次府试,是一盘棋。”
林昭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着。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像一个最忠实的信使,传递着那位府尊大人的原话。
“他说,将沔阳县的张景深点为案首,是为天下寒门竖起一面明旗。”
“这面旗帜,会迎风招展,会吸引整个大晋王朝所有读书人的目光。它会得到无数的赞誉,也会招来无数的嫉妒与攻讦。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寒门,亦可出贵子。这是阳谋,堂堂正正。”
魏源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没有做声,示意他继续。
“而学生……”
林昭顿了顿,小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片平静。
“高大人说,学生是那面旗帜阴影下的暗棋。”
“第八名,足够荣耀,却又不至于光芒万丈,不至于过早地被摆在各方势力的面下。这步暗棋,可以在旗帜的掩护下,安安静静地读书,悄无声息地成长。”
书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魏源的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六岁的弟子,正用最稚嫩的童音,讲述着最冷酷的官场布局。
一明一暗,一阳一阴。
用一面旗帜去承受所有的风雨和荣光,用一颗棋子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磨砺成最锋利的刀。
林昭抬起头,迎上老师复杂的目光,说出了高士安整个布局的最后一环,也是最核心的目的。
“高大人说,他要在荆州府,为朝廷,也为天下寒门,同时种下两颗种子。”
“一颗,要长成旗帜。”
“而另一颗……”
“要磨成刀。”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寂静。
空气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
魏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他那因常年伏案而略显佝偻的背,在这一瞬间猛地挺直。
之前所有因故人旧事而起的复杂情绪,在刀这个字面前,被瞬间斩得粉碎,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锐利的审视。
他的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利剑,猛地从那段尘封的回忆中抽离。
魏源的声音骤然转冷,之前因故人旧事而起的复杂情绪被瞬间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火般的锐利。
“他……当真以刀喻你?”
林昭的小身板坐得笔直,迎着老师那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目光,他没有半分躲闪,清澈的眸子里一片平静。
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干脆利落。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魏源那股子绷紧的锐气,却猛地一泄。
他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悠长得叹息。
“好个高士安……好个高士安……”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这么多年了,他的手段,还是这般……滴水不漏。”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林昭的“鉴微”之力,清晰地捕捉到老师那看似疲惫的身躯下,心绪却如沸粥,翻腾不休。
有对自己这位老同窗手腕的惊叹。
有对自己弟子被过早卷入风暴的忧虑。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凝重。
许久,魏源才缓缓放下手。
他重新看向林昭,眼神已经褪去了方才的锋芒,只剩下无尽的深邃。
“他将张景深立为‘明旗’,是阳谋,也是一道护身符。既是给天下寒门看的,也是给他自己看的。”
“有这面旗在,他在荆州府的任何举措,都占了一个‘为寒门张目’的大义名分,谁也无法轻易攻讦。”
“而你……”
魏源的声音低沉下来。
“他将你放在第八,藏于旗后,这既是保护,也是考验。”
“保护你不被过早捧杀,不被那些世家大族放在火上烤。考验的是你这颗心。看你是否能耐得住寂寞,是否会因一时之得而心生浮躁,是否能真正如顽石一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潜藏、积蓄、磨砺。”
魏源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是林昭从未见过的严肃。
“但他这么做,更是将你……提前拉进了一盘远超你现在层级的棋局里。”
“你可知从你点头应下这场密会,接下这步‘暗棋’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了。”
魏源的每一个字,都狠狠敲在林昭的心上。
“你成了他高士安的人。”
“你未来的科举之路,你将来的仕途,都与他这颗大树牢牢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昭儿,你可知,从你接下这步暗棋开始,你便再无退路。”
魏源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响,带着长辈的沉痛与忧虑。
林昭抬起头,迎着恩师沉重的目光。
“老师,学生明白。”
他顿了顿,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年龄绝不相符的锋芒,那是一种棋手落子无悔的决绝。
“而且……学生从没想过要退。”
路,本就是自己选的。
这盘棋,他不仅要下,还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