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陈州城头。
寒风渐起,吹动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刮在脸上已有刺骨之意。
李烨与葛从周并肩立于女墙之后,眺望着远处蔡州军营连绵不绝的灯火。
“葛将军,你看这围城之势……”李烨的声音在风中断续。
“铁桶一般。”葛从周的声音依旧沉稳如铁,“秦宗权要困死我们。”
“寒冬将至,是他们的劫数,也是我们的生机。”
李烨的目光穿透沉沉夜幕,仿佛看到了那即将席卷天地的风雪,“这半个月,便是生死线。熬过去,天时便在我们这边!”
他侧头看向葛从周,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这城防修补、士卒整训、流民甄别、粮秣储备……千头万绪,无一不关生死。葛兄,忠义军这块招牌,还有这满城百姓的身家性命,你我,要一起扛住了!”
葛从周目光锁住远处敌营最明亮的那一片,那是秦宗权的中军。
他沉默着,只是用那布满厚茧的大手,用力在冰冷的垛口青砖上,按下了五个深深的指印。
指印边缘,砖粉簌簌而落。
无声,却重逾千钧。
第一场真正的冬雪,在一个深夜骤然降临。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被呼啸的北风卷着,狠狠抽打在城头守卒冻得发僵的脸上。
渐渐地,雪片越来越大,如同扯碎的棉絮,铺天盖地,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
只一夜,整个陈州便彻底被裹进了厚厚的白色坟茔之中。
护城河冰层增厚,原野一片死寂的银白,连远处蔡州军营那彻夜不息的刁斗声,也被这无边无际的落雪吸去了大半声响,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呜咽。
严寒,这位冷酷的盟友,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李烨裹着厚重的裘氅,登上城楼。
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放眼望去,城墙上覆盖着近尺深的积雪,守城的士兵们如同一个个活动的雪人,眉毛、胡须、皮帽边缘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
他们用力跺着几乎冻僵的双脚,呵出的热气瞬间变成一团团白雾。
城下,蔡州军营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的火光在摇曳。
几队蔡州骑兵如同黑色的幽灵,在茫茫雪原上艰难跋涉,向着更远处的村镇方向蠕动,那是刘建锋、申丛派出的劫掠分队,在绝望地搜刮着过冬的最后一点粮食和柴薪。
“使君,天助我也!”赵犨的声音带着一丝久违的振奋,他须发皆白,此刻更像一位雪中老仙。
“如此酷寒,贼军攻城器械寸步难行,士卒冻馁,战力十不存一。只要粮草和柴火能撑住,这陈州城,便是铁打的!”
李烨点点头,目光扫过城墙上忙碌的景象。
这正是他等待的时机。
短暂的喘息,必须化作磨砺锋刃的烈火。
“传令!”他的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按预定方略,即刻施行!”
修葺城墙成了陈州城最浩大的工程。
几乎全城的活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动员起来。
青壮民夫和还能行动的士兵,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挥舞着简陋的镐头和铁锹,疯狂地刨挖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泥土,再用箩筐、门板,蚂蚁搬家般将土石运上城墙。
风雪如刀,他们的脸上、手上很快布满了冻裂的血口子,却无人停下。
老人和孩子负责敲碎冻土块,妇人们则用草绳将收集来的碎砖断石捆扎好,再由男人背上城墙。
城墙上,工匠们呼喝着号子,指挥着将木料深深楔入墙体裂缝,用混合了碎草、石灰和少量珍贵糯米汁的泥浆,拼命填补着一个个被投石机砸出的巨大豁口。
一处塌陷最为严重的东南角楼附近,人潮涌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人,在寒风中指挥若定,嗓子已经嘶哑:“这边。再填一筐。夯。用力夯实了。对。木桩。斜着打下去。顶住。顶住。”
风雪中,他的身影瘦小却如磐石。
李烨巡视至此,默默解下自己的裘氅,不由分说披在老匠人单薄而颤抖的肩上。
老匠人一愣,看清是李烨,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泪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用尽全力喊出一声:“为李使君!为陈州!拼了这条老命!”
周围疲惫不堪的人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号子声更加响亮,动作也快了几分。
冰冷的砖石和冻土,在无数双皲裂流血的手的传递下,一点点修补着陈州破碎的躯体,也凝聚着这座孤城不屈的魂魄。
紧闭的南城门,在风雪中只打开了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
沉重的铁链绞动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缝隙之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刺骨的寒风和漫天大雪中瑟瑟发抖。
他们都是从蔡州军铁蹄下侥幸逃出、又被秦宗权四处劫掠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
此刻,陈州这座被围困的孤城,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生路。
城门内侧,临时搭起了几顶简陋的帐篷。
李烨亲自坐镇,赵犨和几名经验丰富的文吏负责登记造册。
数十名精悍的忠义军士兵手持兵刃,目光如炬,严密监视着每一个进入城门的人。
审查,严格得近乎苛刻。
“姓名?籍贯?从何处逃来?家中还有何人?可曾入过贼军?”文吏的声音冰冷而机械。
“小老儿…王老实…许州…王家洼…蔡州兵来…村子烧了…儿子媳妇都没了…就剩…就剩小老儿带着孙女了…”一个佝偻着背、几乎被冻僵的老者,拉着一个同样冻得嘴唇发紫、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颤巍巍地回答。
“可有保人?或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老者茫然摇头,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
“爷爷…我冷…”小女孩细若蚊蚋的哭腔。
赵犨看着这对祖孙,又看了看李烨。
李烨面无表情,目光扫过老者那双因常年劳作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以及小女孩眼中纯粹的恐惧。
他微微颔首。
赵犨叹了口气:“带进去,安置在城隍庙临时收容所,给碗热粥。”
“谢…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使君!”
老者拉着孙女噗通跪下,泣不成声。
立刻有士兵上前,将他们搀扶到一边登记。
下一个是个精壮的汉子,眼神飘忽。
“张…张大力,陈州…南张庄人,打猎为生,村子被毁了,逃出来的。”
“南张庄?”负责登记的文吏是本地人,抬起头,眼神锐利,“南张庄上月就被贼军屠了,逃出来的人都在城北安置点,名单在此。你叫什么?张什么力?我怎么没印象?”
“我…我…”汉子眼神一慌,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似乎想往怀里摸。
“拿下!”
旁边警戒的忠义军队正王绪早已察觉不对,一声暴喝!
几名士兵如猛虎扑上!
那汉子反应极快,猛地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匕,狠辣地刺向最近的一名士兵!
士兵惨叫一声,捂着肩膀倒地。
“是奸细!”
人群顿时大乱!
王绪怒目圆睁,如离弦之箭冲上。
那汉子身手竟也不弱,格挡几下,转身就想往混乱的人群里钻。
王绪暴喝一声,手中长刀带着破风声,一个凶狠的斜劈。
刀光闪过,血箭飙射。
那汉子一条手臂连同匕首飞上半空。
惨叫声中,被王绪一脚踹翻在地,死死踩住。
“搜!”
李烨的声音冰冷。
士兵们迅速从奸细怀中搜出几枚刻着特殊印记的铜钱,以及一张绘制简陋却标注了陈州几处粮仓和城防弱点的草图。
“拖下去!严加审讯!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李烨眼中杀机凛然。
奸细被堵住嘴,拖死狗般拖走,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流民们噤若寒蝉,眼中充满了恐惧。
审查变得更加严酷。
气氛凝重如铁。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挤到前面。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单薄得如同风中的芦苇,小脸冻得青紫,唯独一双眼睛,在肮脏的脸庞上亮得惊人。
她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尺许长的东西。
“姓名?”
文吏的声音缓和了些。
“阿萝。”
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浓重的许州口音。
“就你一人?”
“嗯。”
阿萝点头,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怀里抱的什么?打开看看!”
阿萝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破布。
里面竟是一柄断刀。
刀身布满缺口,刀柄缠着的麻绳已被磨得发亮,刀刃处却隐有寒光流转,刀脊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斑。
“刀?”
文吏和士兵都紧张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阿萝猛地抬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看向点将台上的李烨,毫无畏惧:“这是我爹的刀。我爹是许州团练使齐将军的亲卫。城破那天…我爹用这刀砍了三个贼兵…最后…最后被他们乱箭射死了。我娘抱着我跳了井…我…我被水冲到了芦苇荡…”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我就带着我爹的刀。我要报仇。我要杀秦宗权的狗兵。你们收不收我?我…我能干活。能烧火。能洗衣服。我…我还会磨刀。”
少女倔强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
李烨的目光落在那柄断刀上,又看向少女那双燃烧着仇恨与求生火焰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对赵犨点了点头。
“阿萝是吧?”赵犨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到那边登记。这刀……暂时由军械营替你保管,可好?”
阿萝用力点头,小心地再次用破布裹好断刀,抱在胸前,跟着士兵走向登记处,瘦小的背影挺得笔直。
这一天,风雪中的南城门,如巨大的筛子。
心怀叵测者被无情剔除,甚至血溅当场;而真正的苦难者和带着血海深仇的遗孤,则如同细小的铁砂,被吸纳进这座冰冷的熔炉。
陈州,在失血的同时,也在艰难地补充着新的、混杂着血泪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