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噪音。车窗外,佛山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充满了鲜活的日常气息,却与车内压抑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两个割裂的世界。
昭思语蜷缩在后座的角落,身上紧紧裹着杜十四那件宽大的、沾染着尘土、淡淡血腥味和他独特气息的外套。车子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会让她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臂,留下浅浅的白痕。
获救的狂喜和安心感并未持续多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海啸般席卷而来的、迟到的惊惧与后怕。冰冷的匕首贴在颈侧的触感、被粗暴拖拽的窒息感、黑暗中无助的呜咽、杜十四与人搏斗时凶狠的模样、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无数画面和感官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让她头痛欲裂,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起初只是不易察觉的轻颤,随后幅度越来越大,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冰冷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任凭车内的暖气开得再足,也无法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杜十四就坐在她旁边,身姿挺拔却僵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窗外,确保没有任何车辆跟踪。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那几乎要溢出车厢的恐惧和崩溃。他不是擅长言辞安慰的人,更不懂如何疏导情绪,所有的行动都直来直往。此刻,他只能沉默地守着,像一尊沉默的礁石,试图为她挡住外界所有的风雨,却对在她内心肆虐的惊涛骇浪无能为力。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没事了”,却又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是将拳头握得更紧,目光更加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当车子最终一个拐弯,驶入熟悉的普澜路,看到“天雷刺青”那熟悉的招牌时,昭思语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微松懈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安心,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虚脱感。
车子稳稳停在店门口。石龙早已提前回来清场,店里没有客人,只有王启明焦躁不安地守在电脑前,以及静立在店中央,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会何时抵达的陈墨。
杜十四率先下车,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他朝昭思语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到了。”
昭思语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还没从噩梦中完全清醒。她看着杜十四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她的指尖冰凉得吓人。
杜十四握紧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从车里扶了出来。她的双腿依旧发软,几乎无法站稳,大半重量都依靠在杜十四的手臂上。他半扶半抱地撑着她,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店里。
店内熟悉的消毒水、色料和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她工作了许久的地方,本该让她感到安心。但此刻,这些熟悉的味道却让她猛地一阵反胃,那些被打碎的工具、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玻璃碎屑,都仿佛在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可怕一切。
“返嚟就好。(回来就好。)”陈墨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走了过来,目光在昭思语毫无血色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状态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却没有过多追问。“楼上休息室已经执好咗,带佢上去休息。(楼上休息室已经收拾好了,带她上去休息。)”
杜十四点了点头,搀扶着昭思语,一步步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每一步,昭思语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依旧在轻微发抖。
将她安置在休息室那张简单的单人床上,杜十四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昭思语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我…我能不能…开灯…”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哭腔,眼睛惊恐地扫视着房间里任何一个可能隐藏阴影的角落。
杜十四沉默地走到门口,将房间里所有能打开的灯——主灯、壁灯、甚至一盏小台灯——全部点亮。刺眼的光线瞬间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不留下一丝阴暗。
但这样似乎还不够。昭思语依旧紧张地攥着被角,身体缩成一团,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楼下王启明敲击键盘的声音、街道上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都会让她猛地一颤。
杜十四站在床边,眉头紧锁。他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这种无形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创伤,比他面对的任何刀光剑影都要难以应付。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烦躁。
就在这时,陈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通过内部通话器,平静无波:“十四,落嚟。(下来。)”
杜十四看了一眼床上瑟瑟发抖的昭思语,迟疑了一下。
“我…我没事…”昭思语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小声说道,却把被子裹得更紧。
杜十四最终还是转身下了楼。陈墨正站在工作台旁,手里拿着他那部加密通讯器。
“佢状态唔好,吓得唔轻。(她状态不对,吓得不轻。)”杜十四语气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
“嗯。”陈墨并不意外,“普通嘅安慰冇用。佢需要专业嘅疏导。(普通的安慰没用。她需要专业的疏导。)”他晃了晃通讯器,“我联系咗阿雪。她啱好有识得嘅一个信得过嘅心理医生,擅长处理呢类创伤后应激。医生大概半个钟头后到。(我联系了林雪。她正好认识一个信得过的心理医生,擅长处理这类创伤后应激。医生大概半个小时后到。)”
杜十四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陈墨动作这么快,而且考虑得如此周到。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嗯。”他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喺医生到之前,你陪住佢。(在医生到之前,你陪着她。)”陈墨看着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唔使讲太多,喺度就得。(不用讲太多,在旁边就行。)”
杜十四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他明白陈墨的意思。有些伤口,需要专业的缝合,而他能做的,只是在缝合完成前,守在旁边,防止伤口再次裂开。
重新回到休息室,他拉过一张椅子,放在离床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把保养得锃亮的割线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专用的磨刀石,开始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打磨着本已无比锋利的刀锋。
“沙…沙…沙…”
富有韵律的、轻微的摩擦声在寂静而明亮的房间里响起,稳定而持续。这声音并不柔和,甚至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和锐利,但不知为何,在这种极度的规律和专注之下,竟奇异地带来一种另类的、令人心安的感觉。它像一种锚点,将昭思语几乎要飘散、崩溃的意识,一点点地从惊恐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她依旧蜷缩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杜十四的动作吸引。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稳定无比的手部动作,听着那单调却持续的声音…胸腔里那只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似乎也随着那节奏,一点点地、艰难地放缓了速度。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他只是在那里,沉默地、如同磐石般守着她,用他唯一熟悉的方式,为她隔开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楼下的世界里,刀疤杰被捕的消息可能正在发酵,秦爷的阴影依旧盘旋未散,未来的危机四伏。但在这个被灯光照得惨白的狭小休息室里,时间仿佛暂时停滞,只剩下打磨金属的沙沙声,和一个沉默的男人,守护着一个正在艰难对抗内心风暴的女人。
然而,创伤的阴影并非轻易就能驱散。昭思语眼中深处的恐惧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制。那被绑架的短短时间,如同毒刺,已经深深扎入她的心灵。而门外,即将到来的心理医生,又能帮她拔出多少?
第七卷【福祸相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