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流言如同潮湿墙角的霉菌,不用刻意浇灌,就顺着“天雷刺青”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杜十四没提,陈墨没说,连石龙都刻意在她面前收住了脾气,但昭思语不是木头人,那些细微的变化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早上她去茶水间倒热水,两个学徒正蹲在地上擦颜料渍,嘴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见她推门进来,声音“唰”地就停了,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抹布搓得飞快,连眼角都不敢往她这边瞟。她递空杯子给负责采购的阿杰要咖啡豆,阿杰接杯子时手一抖,咖啡罐“当啷”撞在杯沿上,洒了几粒豆子在桌上,他慌慌张张地捡,嘴里反复说着“对唔住昭小姐,我手滑(对不起昭小姐,我手滑了)”,那语气里的拘谨,比以前对陈墨还甚。
她试着像以前一样,跟学徒聊两句“今天天气好热”,对方要么嗯啊两声敷衍过去,要么干脆借口要去消毒纹身机,转身就躲进了工作间。一种无形的隔阂感,像一层薄冰,在她周围慢慢冻住。她把账本摊开,强迫自己盯着那些数字,可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留意周围人的动静,那种被无形目光包裹的感觉,像有小虫子爬在背上,让她坐立难安,连算错了三笔账都没察觉。
真正的压力,是从店外渗进来的,带着夜色里的凉意。
那天晚上,陈墨临时让她核对一批进口颜料的订单,说是第二天要跟物流对账。她抱着账本坐在前台,一直算到快十点。玻璃门外的街面早就没了白日的热闹,只有零星几家便利店还亮着灯,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她收拾好东西,拉上店门时,还特意看了眼监控,确认门锁好才转身走。
她习惯性地往公交站走,脚下的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走了没几步,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身后好像有脚步声,跟她的步伐错开半拍,不快不慢,像影子一样跟着。她心里一紧,故意放慢脚步,那脚步声也慢了;她加快速度往亮处走,那脚步声也跟着快了些。
“边个呀(谁啊)?”她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包带,可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条暗巷的门虚掩着,风从巷子里吹出来,带着垃圾桶的酸腐味,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响。她站在原地等了几秒,没再听到脚步声,只能安慰自己“是听错了,太晚了容易胡思乱想”,可心跳却像擂鼓一样,越跳越快,手心都出了汗。
接下来两天,这种被跟踪的感觉像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中午她去街角的云吞面店吃饭,刚坐下就觉得邻桌的男人总往她这边看,她匆匆吃完想走,刚出店门,就看到那个男人也跟了出来,假装在打电话,却一直跟在她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直到她快到“天雷”门口,那男人才转身走了。还有一次下班,她走在僻静的小巷里,忽然看到前面墙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她吓得立刻退出去,绕了条大路人多的路回家,到家时后背都湿透了。
她变得越来越紧张。早上出门前,要在玄关站几分钟,确认门外没人再开门;下班时不敢再等末班车,宁愿多花点钱打车,可坐在出租车里,也总忍不住看后视镜,怕后面有车跟着。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公寓,她会反复检查门锁,拧了又拧,还搬了张椅子抵在门后;听到楼下有摩托车经过的声音,都会惊醒,睁着眼睛到天亮。没过几天,她眼底就熬出了青黑,脸色也变得苍白,连以前最喜欢吃的草莓,放在冰箱里都忘了吃,烂了一半。
她的异常,根本瞒不过杜十四的眼睛。他早就注意到,她算账时会突然走神,手指停在计算器上半天不动;给客人递名片时,手会微微发抖;每次进出店门,都会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眼神里满是警惕。
这天傍晚,夕阳把店里的地板染成暖黄色,昭思语又一次扒在玻璃门上,眼神发直地盯着外面的街面,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杜十四走过去,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有人跟住你?(有人跟着你吧?)”
昭思语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她转过身,对上杜十四探究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凝重。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摇头说“没有”,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感觉好似有。但每次我拧转头头,又睇唔见有人?。(我……我感觉好像有。但每次我回头,又看不到人。)”
杜十四没追问“几时开始嘅(什么时候开始的)”“系边到撞到(在哪里遇到的)”,只是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几秒,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像要把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一样。他沉默地点了下头,只说了两个字:“明晒。(明白了。)”
第二天早上,昭思语刚走到“天雷”附近的路口,就看到一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靠在街边的路灯杆上抽烟。男人留着寸头,眼神很亮,扫过她时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她没在意,以为是路过的人,可晚上下班时,又在公交站看到了这个男人——他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底下,手里拿着手机,却没看屏幕,一直留意着她的方向。
接下来几天,她发现身边多了好几个这样的“路人”。中午去买饭,会有两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坐在她隔壁桌,她吃完走时,那两人也跟着起身,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她回店;有次她过马路,一辆自行车没刹住车冲过来,旁边突然窜出个穿夹克的男人,伸手拉了她一把,还跟骑自行车的人吵了两句,等她道谢时,男人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她不是傻子,这些人的出现太巧了,巧到让她明白,这是杜十四派来保护她的。心里的安全感回来一些,可恐惧却没完全散去——她知道,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这些“路人”挡住了。就像走在下雨天,撑了伞却还是能感觉到雨丝的凉意,这种被当作目标、需要被人严密保护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折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正陷在一个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漩涡里。
压力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坐在前台,看着墙上挂着的刺青稿——有张满背的关公,红脸长髯,眼神威严;还有张女生的小纹身,是朵绽放在手腕上的昙花,细腻又温柔。可这些曾经让她觉得“好厉害”的图案,现在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她掏出手机,翻到以前的照片:那时候她还是个普通白领,穿着浅色系的连衣裙,跟同事在奶茶店自拍,脸上笑得没心没肺;午休时会去公司楼下的公园散步,喂喂鸽子,晒晒太阳。
那些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轻轻摸了摸手机屏幕,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当初要是没来到“天雷”,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是不是现在还能过着安稳的小日子,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紧紧攫住了她。她把手机塞回口袋,趴在账本上,脸颊贴着微凉的纸页,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却连哭都不敢哭——怕被店里的人看到,又要传出什么新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