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华路冲突的硝烟在佛山的午后阳光下渐渐淡去,街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喧闹——摊贩的吆喝、摩托车的轰鸣、路人的闲谈交织在一起,仿佛前两日那场刀光剑影从未发生。但“天雷刺青”里的空气,却比冲突爆发时更显凝滞。玻璃门推开时带进来的风裹挟着街面的烟火气,却吹不散店里若有似无的紧绷感,墙上挂着的那些完工或未完工的刺青稿,龙的狰狞、虎的威猛,此刻竟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石龙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手机贴在耳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负责“天雷”的对外联络,街面上那些场子的老人、收保护费的小弟、甚至是隔壁几条街开便利店的老板,都得跟他打交道。以往接电话,那头要么是毕恭毕敬的“龙哥,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要么是热络的“龙哥晚上出来喝两杯?”,可这两天,语气里的味道变了。
“龙哥啊……”电话那头是城南“荣记”大排档的老板阿荣,以往石龙帮他摆平过收保护费的小混混,阿荣对他一向殷勤,今天却支支吾吾,“个样……我听人讲,最近系唔系十四哥喺铺头入面管嘅事多咗啊?(那个……我听人说,最近是不是十四哥在店里管的事更多了啊?)”
石龙眉头一皱:“阿荣,你呢句说话咩意思啊?铺头嘅事一直都系墨爷话事,我同十四哥一人管一范,唔系一直都系噉样咩?(阿荣,你这话什么意思?店里的事一直是墨爷定主意,我和十四哥各管一摊,不一直都这样吗?)”
“系系系,我知……(是是是,我知道……)”阿荣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被人听见,“就系前两日同几个朋友饮酒,有人讲……话十四哥可以撑得起,全靠铺头个昭小姐喺墨爷面前帮口。仲话……昭小姐系墨爷特意安排嘅人,佢嘅实权仲大过你哋两个添啊。(就是前两天跟几个朋友喝酒,有人说……说十四哥能撑起来,全靠店里那个昭小姐在墨爷面前帮腔。还说……昭小姐是墨爷特意安插的人,手里实权比你俩还大呢。)”
“放佢个屁!(放他妈的屁!)”石龙差点把手机捏碎,“阿荣,你同我讲真话,到底系边个同你讲呢啲嘅?(阿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阿荣才干笑着打哈哈:“唉呀,都系酒台上面嘅鸠噏,唔洗当真?!龙哥我去忙先啊,迟啲再吹过水!(嗨呀,就是酒桌上的胡话,当不得真!龙哥我先忙了啊,回头再联系!)”说完不等石龙追问,匆匆挂了电话。
石龙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胸口像是堵了一团火。这已经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三遍类似的话了。早上跟负责物流的强子通电话,强子拐弯抹角问“昭小姐系唔系成日去墨爷间办公室啊?(昭小姐是不是常去墨爷的办公室?)”;刚才跟城西“光头佬”的小弟对接,对方竟直接说“以后送货系唔系要先同昭小姐打声招呼啊?(以后送货是不是得先跟昭小姐打声招呼?)”。起初他只当是闲人嚼舌根,可这话越听越多,越听越刺耳,像是有人故意把这些话撒在街面上,就等着他听见。
“叼佢老母!边个契弟喺度乱噏廿四啊?!(操他妈的!哪个龟孙子在这儿瞎逼逼?!)”石龙猛地站起身,手机“啪”地摔在沙发上,声音在安静的店里炸开。旁边工作台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学徒正拿着铅笔描刺青稿,被这一吼吓得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长线,墨水渗开,把原本流畅的龙尾毁了一半。学徒脸瞬间白了,赶紧用橡皮擦,可越擦越脏,最后只能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店里其他几个伙计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的在给纹身枪消毒,有的在整理颜料瓶,此刻都偷偷抬眼看向石龙,又飞快地低下头,互相递着眼神。空气里除了墨香和消毒水的味道,又多了几分尴尬的紧张。
杜十四正站在柜台后核对物流清单,清单上列着进口的纹身颜料、一次性针管和消毒设备,外文标识旁他用铅笔标注了到货时间和数量,连小数点后的数字都看得仔细。听到石龙的怒吼,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眉峰拧成一个结。他的眼神本就偏冷,此刻更是像淬了冰,扫过石龙时,带着一丝询问:“你喺度嘈乜鬼啊?(你在嚷嚷什么?)”
石龙气呼呼地走过去,一把抓过沙发上的手机,把刚才和阿荣的对话、早上强子的试探一股脑倒了出来,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柜台上:“呢个分明就系刀疤杰嗰条友喺度放风!季华路输咗唔服气,就玩呢啲下流嘅手段!想挑拨我哋关系,等墨爷怀疑你,仲想拉昭小姐落水!(这分明就是刀疤杰那混蛋在放屁!季华路输了不服气,就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挑拨我们关系,让墨爷怀疑你,还想把昭小姐拉下水!)”
杜十四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他指尖的铅笔轻轻敲了敲清单,发出“笃笃”的轻响,那是他克制情绪的习惯。他不在乎别人说他靠谁上位——从跟着陈墨那天起,他靠的就是手里的刀和办事的利落,这种流言对他造不成半分影响。可流言里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昭思语身上:“墨爷安插的眼线”“手握实权”“操纵十四哥”。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前台。昭思语正坐在那张旧木桌后核对账目,面前摊着厚厚的账本,手里拿着计算器,手指在按键上飞快地跳跃。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身上,给她的头发镀上一层浅金色,侧脸的线条很柔和,连蹙眉算账的样子都带着点认真的憨气。她完全没注意到店里的骚动,偶尔抬头喝口水,眼神清澈得像没被污染的水,对那些正悄悄缠上她的恶意一无所知。
杜十四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想起昭思语刚来时的样子——第一次来店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里攥着简历,紧张得说话都打颤,连递简历的手都在抖。第一次核对账目时,她算错了一笔水电费,红着脸跟他道歉,说“对唔住十四哥,我再计一次(对不起十四哥,我再算一遍)”,然后抱着账本躲在角落里,算到天黑才敢出来。她在店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只想靠自己的手挣口饭吃,怎么就成了别人嘴里“操纵实权的眼线”?
“攻心为上。”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陈墨从挂着布帘的工作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纯钢刻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未干的黑色墨汁,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刚才在刻一幅过肩龙的稿子,龙鳞已经刻出了大半,线条凌厉流畅,此刻布帘没拉严,能看到工作台上铺着的假皮和散落的颜料盒。
陈墨走到柜台前,把刻刀放在柜面上,眼神扫过石龙,又落在杜十四身上,眼底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刀疤杰冇咁醒目,呢个系秦爷钟意玩嘅套路啊。(刀疤杰没这么聪明,这是秦爷喜欢玩的套路。)”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刻刀的刀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秦爷当年喺城西抢肥彪嘅地盘,就系靠散播流言,话肥彪同差佬勾结,吞咗兄弟嘅钱。嗰段时间,肥彪啲??日日互相猜忌,最后有人反水,肥彪自己都被啲细嘅捅咗一刀。而家呢招,同当年一摸一样。(秦爷当年在城西抢彪子的地盘,就是靠散布流言,说彪子跟警察勾结,吞了兄弟们的钱。那段时间,彪子手下的人天天互相猜忌,最后有人反水,彪子自己都被手下捅了一刀。现在这招,跟当年一模一样。)”
石龙听得眼睛都红了,攥着拳头就要往外冲:“咁我哋就昂鸠鸠睇住佢乱讲啊?我而家就去揾啲传闲话嘅,打崩佢哋啲牙!睇佢哋仲敢唔敢乱噏!(那我们就傻乎乎看着他瞎讲?我现在就去找那些传闲话的,打断他们的牙!看他们还敢不敢乱嚼舌根!)”
“你而家去,正好中咗佢嘅圈套啊。(你现在去,正好中了他的圈套。)”陈墨伸手拦住他,声音依旧平淡,“你而家出去同人讲唔系噉样,人哋只会觉得你心虚。流言呢样嘢,你越反驳,传得越劲。秦爷就系等住我哋自乱阵脚——你去嘈,就显得我哋‘天雷’输唔起;你去解释,就显得你真系心虚;就算我出面,外人都会话‘天雷’惊咗,先至要老板亲自镇场。(你现在出去跟人说不是这么回事,别人只会觉得你心虚。流言这东西,你越反驳,传得越凶。秦爷就是等着我们自乱阵脚——你去闹,显得我们‘天雷’输不起;你去解释,显得你真的心虚;就算我出面,外人也会说‘天雷’怕了,才要老板亲自压阵。)”
石龙僵在原地,拳头攥得咯咯响,却没再动。他知道陈墨说的是对的,可心里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住,只能烦躁地在店里来回踱步,踢到了旁边的塑料凳子,凳子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杜十四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物流清单,纸张被他捏得变了形,边角都皱了起来。他很少有这种无力感——季华路冲突时,刀疤杰的人拿着钢管冲过来,他都没怕过,可现在面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流言,他却觉得束手束脚。对方不跟他正面交锋,不拿刀枪说话,偏偏用这种最恶心的方式,把昭思语推到风口浪尖,把“天雷”的内部搅得鸡犬不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憋闷,转身朝着前台走去。路过学徒的工作台时,那个闯了祸的学徒头埋得更低了,杜十四却没心思理会——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昭思语听到这些流言后的样子,她那么胆小,会不会吓得不敢来上班?会不会以为店里的人都怀疑她?
昭思语正算完一笔账,把计算器往桌上一放,伸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她感觉到头顶有阴影笼罩,才抬起头,正好对上杜十四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她看不懂的凝重,还有一丝……担忧?昭思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额前垂下来的碎发撩到耳后,声音带着点刚反应过来的茫然:“十四哥,做乜啊?头先好似听到龙哥喺度嘈交……(十四哥,怎么了?刚才好像听到龙哥在吵架……)”
杜十四看着她眼底的清澈,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外面都在说她是墨爷的眼线,说她操纵店里的实权?只会让她害怕,让她更难在店里立足。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甚至刻意放轻了声音:“冇嘢啊。龙哥头先同人倾电话,有啲误会,已经搞掂咗。(没什么。龙哥刚才跟人打电话,有点误会,已经解决了。)”
昭思语眨了眨眼,显然没完全相信——她刚才明明听到石龙吼得那么大声,怎么会只是“误会”?但她看着杜十四紧绷的侧脸,没敢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哦……咁我继续做账啦。(哦……那我继续做账了。)”
“嗯。(嗯。)”杜十四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人问你啲奇奇怪怪嘅嘢,唔好理佢哋,直接同我讲。(要是有人问你奇怪的话,别理他们,直接告诉我。)”
昭思语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点头,杜十四已经转身走开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十四哥的话好奇怪,什么叫“奇怪的话”?龙哥刚才到底在吵什么?她低头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却再也静不下心来,手指在纸面上轻轻划过,脑子里全是刚才杜十四的眼神。
此刻的佛山街,流言正像看不见的病毒,顺着大街小巷蔓延。城南的小馆子里,几个混子端着啤酒杯,声音压得很低,却句句都离不开“天雷刺青”:“收唔收到风啊?天雷而家系个女人话事,叫咩昭小姐,连墨爷都听佢嘅!(听说没?天雷现在是个女人说了算,叫什么昭小姐,连墨爷都听她的!)”“真定假啊?咁十四哥唔系就变咗摆设?(真的假的?那十四哥不就是个摆设?)”“梗系啦,季华路输咗,墨爷肯定唔信十四哥啦,先至叫个女人睇住佢!(可不是嘛,季华路输了,墨爷肯定不信任十四哥了,才让那个女人盯着!)”
城西的物流站里,强子跟几个小弟抽烟,也在聊这事:“以后送货过去‘天雷’,一定要先问清楚昭小姐喺唔喺到,唔好得罪咗贵人,我哋啲生意就冇得做啦!(以后给‘天雷’送货,可得先打听清楚昭小姐在不在,别得罪了贵人,咱们的生意就黄了!)”“强哥,咁龙哥呢?龙哥以前唔系管开联络嘅咩?(强哥,那龙哥呢?龙哥以前不是管联络的吗?)”“龙哥?而家边个仲提龙哥啊,睇唔到都冇人同佢对接啦咩?(龙哥?现在谁还提龙哥啊,没看见都没人跟他对接了吗?)”
这些话像种子一样,落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里,不管信不信,都先存了个“天雷内部不稳”的印象。而“天雷刺青”里,空气依旧凝滞。陈墨回到里间,重新拿起刻刀,刀刃划过假皮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每一刀都比刚才更用力——他在等,等秦爷下一步的动作,也在看,这流言能不能真的搅乱他的店。
石龙坐在沙发上,手机扔在一边,手里攥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却没心思拧开。他看着杜十四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街景,背影绷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昭思语坐在前台,偶尔抬头看一眼他们,眼神里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色。“天雷刺青”的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在街上,却驱散不了店里的压抑。没有人知道这流言会持续多久,也没有人知道秦爷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一种令人窒息的猜忌氛围,已经悄悄笼罩了整个“天雷刺青”,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