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如同踩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昭思语几乎将整张脸埋进账本里,手里的抹布机械地来回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桌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震聋她自己。那惊鸿一瞥的代码彼岸花,如同鬼魅的烙印,灼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陈墨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步伐沉稳地走下。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掠过店内——王启明歪着脑袋流口水,杜十四低头打磨着工具,昭思语则“专注”地对付着桌面,只是那僵硬的背影和泛白的指节,泄露了截然不同的情绪。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后面的工作间,似乎只是下来取什么东西。
昭思语暗暗松了口气,几乎虚脱,后背一层冷汗。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王启明的电脑屏幕,依旧是那片幽蓝的屏保,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她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账目的异常,神秘的代码图腾…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塞满了她的脑袋,让她呼吸不畅。她迫切地需要理清,需要确认,却又恐惧于触碰可能带来的后果。
接下来的半天,昭思语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里。核对账目时频频出错,好几次简单的加法都算错,引得偶尔抬头看她的杜十四眉头越皱越紧。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云层,给潮湿的街道和店内的器械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暖金色。
石龙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烟尘和汗味,将几本新的账本和一大叠杂乱无章的单据“啪”地一声扔在昭思语旁边的桌子上,嗓门洪亮:“喂!呢啲!听日要同墨哥对数嘅!你同我执清楚佢,数目对啱,分好类!唔好出错啊!(喂!这些!明天要跟墨哥对账的!你给我整理清楚,数目核对准确,分好类!别出错啊!)”
那堆东西看起来比上午那堆还要混乱庞杂,里面甚至夹杂着一些看似不属于纹身店业务的收据和凭证。
昭思语看着那山一样的票据,一阵绝望。以她现在的状态,怎么可能不出错?
石龙交代完,就嚷嚷着饿死了,转身又冲了出去,估计是去隔壁街的快餐店。
店内重新安静下来。夕阳的光线斜斜照射在桌面上,映出浮尘飞舞的轨迹。
杜十四放下了手里的工具,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再次笼罩了昭思语所在的角落。她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等待着他或许会来的、关于她下午糟糕表现的质问。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目光落在石龙刚扔下的那堆堪称灾难的账目上,然后又看向她面前那本她核对得艰难万分、错误百出的旧账本。
他忽然伸手指了指石龙刚拿来的那堆新账目,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也不是命令的口吻:“呢啲…系核心数来噶。(这些…是核心账目来的。)”
昭思语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核心账目?他…他为什么告诉她这个?
杜十四没有看她惊讶的表情,他的视线落在窗外那抹即将消失的残阳上,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石龙粗心,数目成日乱噉嚟。(石龙粗心,数目经常搞得乱七八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难以察觉的无奈,“…墨哥睇呢啲,会好晒时间。(…墨哥看这些,会很浪费时间。)”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晕掠过他眉骨上的旧疤,然后迅速消散。店内光线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
他转回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锐利和戒备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种沉静的、几乎是托付般的东西。“你…”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你得闲…就帮手睇睇。数目啱,就好。(你…你有空…就帮忙看看。数目对,就好。)”
说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交代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转身重新走回自己的角落,拿起外套搭在肩上,看样子是准备出去。
昭思语彻底愣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松开,涌上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暖流。指尖微微发颤。
他看出来了。看出她下午的心不在焉和错误百出。但他没有斥责,没有质疑。
他甚至…将“核心账目”就这样推到了她的面前。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告诉她——这些东西混乱且重要,石龙搞不定,墨哥处理起来费神,而你,或许可以。
这不是简单的“帮忙”。这是一种默许,一种试探性的…交付。
信任吗?这个词太过沉重,她不敢想。但这无疑是关系的一种深化,是一种将她从“需要看守的麻烦”、“偶尔有用的帮手”向着更内圈牵引的信号。
巨大的压力和无措感席卷而来,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回应这份沉重“托付”的心情,也悄然滋生。他让她“数目对就好”,那么,她就必须让这些数目绝对正确。
还有…那隐藏在深处的、可能指向危险的秘密…如果她能接触到更核心的账目,是不是…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杜十四即将走出店门的背影。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店里那部沉寂已久的内部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声音在骤然昏暗的店内显得格外刺耳。
杜十四开门的动作顿住。
王启明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昭思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一颤,下意识地看向那部鲜少响起的黑色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无人接听。通常这种内部线路,都是石龙或者陈墨接的。
就在铃声快要断绝的第四声,杜十四忽然改变了方向,几步走过去,伸手抓起了听筒。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听着。店内的光线很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语速很快地说了些什么。
杜十四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然后极其简短地回了一句:“知了。”
“咔哒。”他挂断了电话,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电话旁,沉默了片刻。昏暗的光线将他身影勾勒得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越过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启明,最终落在了昭思语身上。
“睇数归睇数。(看账归看账。)”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在昏暗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实,“…唔该晒。(…麻烦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渐浓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店门轻轻合上,阻隔了外面街道的喧嚣。
昭思语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那句“睇数归睇数”和“唔该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那不仅仅是一句叮嘱和感谢,更像是一种…划分界线的提醒和一种沉重的认可。
最后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说了什么?他为什么特意又留下那样一句话?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那两堆账本上——一堆是让她心神不宁、错误百出的旧账,一堆是杜十四刚刚默许她接触的、可能藏着更多秘密的“核心账目”。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店内只有王启明屏幕发出的微弱光芒和窗外透进来的零星路灯光。
昭思语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先推开了那本旧的账本。
然后,她将石龙刚拿来的、那叠被称为“核心”的、杂乱无章的新账目,轻轻拉到了自己面前。
新的漩涡,或许就在其中。而他的信任,是她此刻唯一能握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