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钢管砸落水泥地面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店内久久回荡,像一声丧钟,为杜十四那短暂而狂暴的失控画上了休止符。
他背对着所有人,双手死死撑着膝盖,脊椎弯成一个紧绷的弧度,如同被无形重压摧折的钢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滚烫的温度,汗水如同暴雨般从他被怒火烧红的皮肤里涌出,迅速浸透了他那件灰色的工装背心,在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阴影。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暴露着方才那瞬间爆发又被迫强行压抑的可怕力量。
脱力,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羞耻的狼狈。
那根躺在地上的冰冷钢管,无声地嘲笑着他方才的狂怒。
店内落针可闻。
李志荣早已吓傻了,瘫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也忘了擦。 王启明缩在电脑椅里,眼镜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少年体内,竟藏着如此恐怖的能量。 石龙脸上的兴奋和嗜血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重。他看看地上那根钢管,又看看杜十四剧烈颤抖的背影,眼神里混杂着一丝后怕、一丝惊异,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忌惮。这细路仔发起疯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连他都感到心惊。
唯有陈墨,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根滚落的钢管,目光始终落在杜十四那绷紧如弓的后背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刚经历过烈火淬炼、却险些碎裂的兵器。
等待。
他在等待杜十四那沸腾的血液冷却,等待那失控的野兽重新被理智的锁链束缚。
时间在杜十四粗重的喘息声中缓慢爬行。
终于,那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喘息声也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只是依旧沉重。杜十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但依旧没有回头,仿佛无法面对身后的目光,尤其是陈墨的目光。
他垂着头,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
“觉得条气唔顺?”(觉得很不忿?)
陈墨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稳地打破沉寂,像冰水滴入滚油,瞬间激得杜十四肩膀又是一颤。
“觉得佢哋破坏规矩,欺压弱者,我就应该即刻俾你哋杀过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觉得他们破坏规矩,欺压弱者,我就应该立刻让你们杀过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种可能性。
杜十四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是!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难道不是吗?!面对这种渣滓,难道还要讲什么道理吗?!
陈墨仿佛能听到他心中的咆哮,缓缓踱步,走到他侧前方,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他每一丝外泄的情绪。
“冲出去,打一身血,拆咗丧狗个档口,”(冲出去,打一身血,拆了丧狗的场子,)陈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后呢?”
“然后,‘洪盛’就有十足理由,话我哋天雷先撩者贱,拖衡晒马,同我哋全面开片。”(然后,‘洪盛’就有十足理由,说我们天雷先挑衅,发动所有人马,和我们全面火并。)
“到时,唔止‘昌荣’,”(到时,不止‘昌荣’,)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志荣,“呢条街,甚至成个佛山,所有同我哋有牵连嘅人、嘅生意,都会变成战场。”(这条街,甚至整个佛山,所有和我们有牵连的人、的生意,都会变成战场。)
“血流成河。”(血流成河。)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并非恐吓,而是基于对敌人和局势绝对冷静的判断,描绘出的最可能发生的、也是最残酷的未来。
杜十四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血流成河…他仿佛能看到那幅画面,而引发这一切的,可能就是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冲动。
“暴力,”陈墨微微倾身,拾起工作台上那把他刚刚用来雕刻的、锋利无比的刻刀,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刃尖,“系最后嘅手段,而唔系第一选择。”(是最后的手段,而不是第一选择。)
“尤其系,”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杜十四心底,“当你揸住把刀嘅时候,更要清楚,呢一刀落去,要达成乜嘢目的。”(尤其是,当你握着刀的时候,更要清楚,这一刀下去,要达成什么目的。)
“系为咗发泄?定系为咗真正解决问题?”(是为了发泄?还是为了真正解决问题?)
“为咗一时痛快,攞所有人去搏,”(为了一时痛快,拿所有人去赌,)他微微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人无地自容的失望,“咁同佢哋嗰种净系识用肌肉谂嘢嘅畜牲,有乜分别?”(那和他们那种只会用肌肉思考的畜牲,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比任何斥骂都更狠,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杜十四脸上!
他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攥紧的拳头因为极致的羞耻而微微发抖。野兽…自己刚才那副样子,和那些砸厂的混混,的确…没有本质区别。
陈墨不再看他,将刻刀轻轻放回原处,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我同你讲过,”他转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怒,系一把刀。要揸稳个柄。”(怒,是一把刀。要握稳柄。)
“今日,你差啲,就用刀锋劈亲自己。”(今天,你差点,就用刀锋劈伤自己。)
他顿了顿,留给杜十四消化这些话的时间。
店内再次陷入沉默,但空气中的躁动和杀意,已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反思所取代。
良久,陈墨才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石龙。”
“系到(在)!”石龙立刻应声,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
“带几个人,”陈墨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布置一场商业谈判,“去‘拜访’下琴晚带队去‘昌荣’‘做客’嘅那位兄弟。”(带几个人,去‘拜访’一下昨晚带队去‘昌荣’‘做客’的那位兄弟。)
“唔系劈友,”(不是去砍人,)他特意强调,目光扫过石龙和刚刚缓缓抬起头的杜十四,“系去,‘讲数’。”(是去,‘讲数’。)
“地点,”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就定喺佢情妇楼下,佛山奥园公园附近,嗰个小区门口。”(就定在他情妇楼下,佛山奥园公园附近,那个小区门口。)
“我要你哋,”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意味,“客客气气噉,‘请’佢当住所有街坊嘅面,同李老板,‘斟茶认错’,赔偿损失。”(我要你们,客客气气地,‘请’他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和李老板,‘斟茶认错’,赔偿损失。)
“做唔做到?”(能做到?)
石龙愣了一秒,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了然的狞笑:“放心!师父!我一定同十四仔‘请’到佢好好哋认错!”(放心!师父!我一定和十四仔‘请’到他好好地认错!)
他瞬间明白了陈墨的意图。这不是打打杀杀,这是诛心!是比暴力更狠、更令人绝望的羞辱!是要把“洪盛”的脸面,踩在脚下,还要当众碾上几脚!
杜十四也猛地抬起头,湿发下的眼睛里,赤红尚未完全褪去,却已燃起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他忽然明白了。
力量,不止一种。 报复,也不止一种。
陈墨要教的,是如何用最精准、最致命的方式,去回敬敌人的挑衅,同时,将利益最大化,将风险降到最低。
一种全新的、关于“力量”和“规则”的认知,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陈墨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
“记住今日呢一课。” “用脑,” “永远比用力,”
“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