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透过“天雷刺青”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门时,杜十四已经站在了店里。昨晚酒店房间里那部突然作响又戛然而止的电话带来的心悸,已被一种更切实的不安取代——他不知道自己今天将要面对什么。
石龙扔给他一套灰色的、浆洗得发硬的旧工装,尺寸明显大了一号,套在他瘦削的身上空荡荡的。“换咗佢。(换了它)”石龙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毫无暖意,“着住你啲破烂,阻住地球转。(穿着你的破烂玩意儿,别在这里碍事儿。)”
杜十四默默地换上了工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刚刚结痂的伤口和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痒的不适感。那身破烂衣服被他卷起来,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放哪里。
“揼咗佢啦,唔通当宝啊?(扔了它吧,难道还当宝贝啊?)”石龙嗤笑一声,指了指角落一个黑色的巨大垃圾袋。
杜十四的手指收紧了一瞬。那身破烂,是他从烂尾楼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沾着他的血和污泥,也见证了他的绝望和挣扎。但现在,它们成了需要被丢弃的“垃圾”。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一扬手,将那团破布精准地扔进了袋口。一个无声的告别。
“睇唔出,手势几准。(看不出来,手法还挺准的。)”石龙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然后大手一挥,“跟我唻。(跟我来)”
考验,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石龙把他带到了店铺最深处的消毒间。这里充斥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金属和高温蒸汽的气息。不锈钢水槽、高压灭菌锅、一排排闪着冷光的器械架……一切都冰冷、坚硬、井然有序。
“今日嘅(的)任务,”石龙用下巴指了指墙角那几个半人高的密封胶箱,“将呢几箱野全部清洗、消毒、擦干、归类。记住,唔好整烂任何一样嘢,唔系嘅话……(把这几箱东西全都清洗、消毒、擦干、归类。记住,不要弄坏任何一样东西,不然的话……)”他没说完,只是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表情,手臂上那狰狞的盘蛇纹身随着肌肉蠕动,仿佛活了过来,正冰冷地注视着杜十四。
杜十四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各种纹身器械:手针、针嘴、纹身机、夹子、料杯……有些还残留着干涸的、难以辨认颜色的色料和零星的血迹。数量之多,远超他的想象。
他沉默地挽起过长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没有抱怨,没有疑问,他拧开了水龙头。
冰冷的水瞬间冲出,溅湿了他的前襟。他拿起第一把纹身机,笨拙地学着昨天看到石龙的样子,先用酶清洗液仔细刷洗每一个缝隙,冲净,再放入消毒液中浸泡。他的左手依旧笨拙,只能用右手主力,动作缓慢而生涩。
石龙就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像一尊冷酷的监工雕像。既不指点,也不帮忙。
“冇食早餐啊?慢吞吞!” “咁样擦点得嘎?睇唔到个罅隙位有渍啊?” “小心啲!呢支野好贵嘎,跌烂咗卖咗你都赔唔起!”(“没吃早饭啊?慢吞吞的!”“这么擦怎么行啊?没看到缝隙里还有污渍吗?”“小心点!这东西可贵了,摔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粗鲁的呵斥声时不时响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杜十四的神经。消毒水呛得他鼻子发酸,眼睛也被刺激得泛起红血丝。冰冷的水长时间浸泡,让他的手指很快变得通红、僵硬,甚至有些麻木。伤口处在反复抓握和摩擦下,开始隐隐作痛。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进水池里。腰背因为长时间保持弯腰的姿势而变得酸胀僵硬。
那个叫阿洋的蓝发学徒吹着口哨晃过来,看到杜十四狼狈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哇,龙哥,边度执番唻嘅童工啊?使唔我帮佢叫个社工啊?(哇,龙哥,从哪儿弄来的童工啊?要不要我帮他叫个社工啊?)”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石龙骂了一句:“收声!做你嘅野去!(闭嘴!去做好你的事情!)”但并没有真正制止这种嘲笑。
杜十四的头垂得更低,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只是手下刷洗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了,仿佛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倾注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器械上。他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回嘴。他需要这里,需要这份“施舍”来的立足之地。
一箱……两箱……
他的手臂开始酸软发抖,胃里空瘪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眼前那些精细的零件开始出现重影。
就在他感觉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石龙终于动了。他走过来,随手拿起一个杜十四刚刚擦干消毒好的针嘴,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抹了一下。
“嗯,算你过关。”他语气依旧硬邦邦,但那股刻意的挑剔似乎减弱了一丝丝。“食饭!(吃饭)”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杜十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考验”暂告一段落。他关掉水龙头,双手在工装上胡乱擦了擦,冰凉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他拖着虚浮的脚步,跟踉跄跄地跟着石龙走到店前厅。
石龙从柜台下面拿出两个一次性饭盒,扔给他一盒。里面是简单的叉烧饭,饭菜已经有些微凉,油凝成了一块块白色的斑驳。
但对此时的杜十四来说,这无疑是珍馐美味。他甚至来不及找地方坐下,就靠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打开饭盒,狼吞虎咽起来。米饭和肉食迅速填补着胃部的空虚,带来一种虚脱后的满足感。
石龙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大口吃着饭,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下午的任务是搬运。几大箱沉重的色料瓶、成桶的蒸馏水、还有厚厚的打印纸和沉重的纹身图谱画册,需要从后院的小仓库搬到二楼的储藏室。
楼梯又窄又陡。杜十四用那只还没完全恢复力量的左手勉强托着箱底,右手死死抠住箱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挪。受伤的指尖在重压下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声。汗水彻底浸透了他的工装和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有一箱色料特别沉,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箱摔下去!他猛地用身体抵住墙壁,箱子重重地撞在肋骨上,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了一声。
走在后面的石龙一把扶稳了箱子,骂了一句:“顶!睇住啲啊!呢箱野贵过你条命!(靠!看着点啊!这箱东西比你的命还贵!)”但那只粗壮的手臂却在箱子稳住后,并没有立刻松开,而是暗中向上使了把力,帮他分担了一部分重量,直到杜十四重新站稳。
“冇用!(没用的)”石龙松开手,不耐烦地催促,“快啲!阻收工!(快点!别妨碍我收工!)”
杜十四喘着粗气,低声道:“……多谢。”
石龙像是没听见,已经转身去搬另一箱东西了。
当最后一箱东西搬完,夕阳的余晖已经斜斜地照进店里。杜十四瘫坐在后院仓库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议,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左手伤口处的疼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沉闷的搏动。
工装沾满了灰尘、水渍和一抹不小心蹭上的蓝色色料,看起来比早上更破了。
石龙扔给他一瓶矿泉水。“今日就系咁多。(今天就这些。)”他看着杜十四那副几乎要散架的样子,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听日七点,准时到。迟到一秒就唔使唻了。(迟到一秒就不用来了。)”
杜十四用力拧开瓶盖,仰头猛灌了几口水,水流顺着下巴淌下,混合着汗水。“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石龙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带着疤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系呢度,想企得稳,靠嘅唔系把口,系呢度。(在这儿,想站稳脚跟,靠的不是嘴皮子,是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又晃了晃布满老茧和纹身的拳头,“同埋呢度。(和这里。)”
“捱得过去,你先有资格讲其他。(能熬过去,你才有资格说其它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杜十四一个人坐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吹干他汗湿的衣服,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石龙最后那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熬过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布满红痕和新旧伤疤的双手,看着那身肮脏的工装。
这就是他从烂尾楼里爬出来后,所选择的路。肮脏,疲惫,充满屈辱和痛苦。
但是,路似乎就在脚下。
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引发了肌肉的酸痛。
店里,隐约传来石龙和阿洋说话的声音,还有陈墨那台老式收音机里飘出的、咿咿呀娘的粤曲声。
店外,华灯初上,佛山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繁华与喧嚣仿佛另一个世界。
杜十四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挣扎着从台阶上站起来。身体每一处都在哀嚎,但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东西,似乎在痛苦的土壤里,悄悄探出了一点芽尖。
明天的七点,他会准时到的。
无论还有什么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