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四站在“天雷刺青”那扇漆黑的玻璃门前,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光洁如镜的门板上,映出他依旧苍白却绷紧的脸。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清晨决绝的奔走,让他呼吸还有些急促,左手包裹下的伤口也随着心跳隐隐作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抬起右手,敲响了门。
店内似乎还很安静,与他昨夜离开时并无二致。等待的几秒钟变得异常漫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的嗡嗡声。
门锁轻响,开门的却不是石龙,也不是陈墨。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宽松潮牌t恤、头发染了几缕嚣张蓝色的年轻学徒,嘴里还叼着半片面包,睡眼惺忪。他看到门外的杜十四,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那身与普澜路格调格格不入的破旧行头,眼神里闪过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喂,边位啊?咁早,未开档啊!”(喂,哪位啊?这么早,还没开门营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语气带着被打扰清梦的不耐烦,下意识地想关门。
“我找墨哥。”杜十四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目光越过学徒的肩膀,试图看向店内深处。
“师父系你随便见嘅?(师父是你随便能见的吗?)”年轻学徒嗤笑一声,更加不耐烦,“有冇预约啊?冇就…(有没有预约啊?没有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店内传来:“阿洋,边个?”(阿洋,谁?)
是石龙。他高大的身影从工作区的方向走出来,似乎刚进行完晨间的打扫或准备,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拭器械的无尘布。他看到门口的杜十四,粗犷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眼神锐利如刀。
“龙哥,佢(他)…”叫阿洋的学徒连忙解释。
石龙挥挥手打断他,目光依旧锁定在杜十四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咁早又唻做乜?伤口有事?”(这么早又来干什么?伤口有事?)
杜十四迎着他的目光,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在石龙魁梧的身形对比下,他显得更加瘦削不堪。“换药。墨哥说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理所当然,尽管手心已经微微冒汗。
石龙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以及他再次出现的意图。那双带着疤痕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考量。最终,他侧身让开一条缝,语气依旧硬邦邦:“入唻。企喺度,唔好乱摸乱睇。”(进来。站着,别乱摸乱看。)
杜十四立刻闪身进去,再次被店内那股混合着消毒水、色料和旧木的独特气息包裹。叫阿洋的学徒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被石龙一瞪,赶紧缩着脖子溜回里面去了。
店里只有他们两人。石龙没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擦拭着工作台上那些闪动着金属冷光的纹身器械,动作仔细得像在对待珍宝。杜十四则依言站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快速扫视着周围。
白天的“天雷刺青”与夜晚又有些不同。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墙上的纹身手稿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色彩浓烈、细节惊人。那尊黑绿色的醒狮头依旧威严地俯视着一切,狮瞳在日光下仿佛更具神采,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压迫力。
他看到石龙裸露的手臂上,那狰狞的盘蛇纹身在动作间肌肉贲张,仿佛活物蠕动,令人望而生畏。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墨并没有出现。店内很安静,只有石龙擦拭器械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噪音。
杜十四的胃因为饥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昨晚吃的那顿粥早已消耗殆尽。但他只是抿紧嘴唇,默默忍着。
就在这时,石龙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似乎严肃了些,放下布,拿起手机走到稍远处的资料室门口接听。
杜十四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石龙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语。
“…迅达嗰边仲系唔听话?”(…迅达那边还是不听话?) “…啲数拖咗几耐了?”(…那笔账拖了多久了?) “…十四哥而家边得闲理呢啲碎料…”(…十四哥现在哪有空理这些碎料…) “…知啦…我会同墨哥讲…”(…知道啦…我会跟墨哥说…)
“十四哥”?是在说陈墨吗?还是…另一个人?杜十四的心猛地一跳。迅达?听起来像是个公司名字。数?账?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透出一股与他认知中纹身店完全无关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石龙很快结束了通话,脸色不太好看地走回来。他瞥了杜十四一眼,眼神更加深沉,似乎嫌他杵在这里碍事。
杜十四立刻垂下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心跳却莫名加速。
就在这时,资料室的门开了。
陈墨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简单的深色棉麻衣衫,看起来清瘦而平静,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皮质笔记本。他似乎刚完成什么案头工作,目光沉静,直接落在了杜十四身上。
“墨哥。”石龙立刻开口,语气恭敬,“佢唻换药。”(他来换药。)他顿了顿,似乎想汇报刚才的电话,但看了一眼杜十四,又暂时咽了回去。
陈墨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过唻。”(过来。)
杜十四立刻跟上,再次坐到那张厚重的长木桌旁。陈墨重复了之前严谨的消毒程序,为他解开纱布。伤口情况比昨天好了很多,红肿消退了些,显出新肉的粉嫩。清创过程依旧疼痛,但已在可忍受范围内。
陈墨的动作依旧专业、冷静、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杜十四默默忍受着,目光却忍不住瞟向一旁的石龙,后者正皱着眉,似乎还在想着刚才那通电话。
换完药,重新包扎好。陈墨清理着用具,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呢度唔系善堂。”(这里不是善堂。)
杜十四的心猛地一沉。
“你只手,再过几日就冇乜大碍。(你的手,再过几天就没什么大碍。)”陈墨继续道,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之后,你有咩打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问题来了。直白,冷静,没有任何迂回。
杜十四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能感觉到石龙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陈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昨晚的恐惧、酒店的孤寂、石龙电话里听到的碎片、还有内心深处那股燃烧的恨意和不甘,在这一刻猛地汇聚起来。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想留下。”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我咩都可以做!打扫、搬嘢、看门口……我唔怕辛苦!(我什么都可以做!打扫、搬东西、看门口……我不怕辛苦!)只要……只要有个地方落脚!”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这番话,眼神里混合着恳求、倔强和一丝不肯熄灭的狠戾。
石龙在一旁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嗤声,显然不信这瘦骨嶙峋的小子能干什么。
陈墨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像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的所有挣扎和算计。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后,陈墨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天雷’有‘天雷’嘅规矩。(‘天雷’有‘天雷’的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杜十四包扎的手和他瘦弱的身体。
“想留下,可以。”
杜十四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但系,(但是,)”陈墨的话锋冷静地一转,“要睇下你系咪真系似你把口讲嘅咁捱得。(要看看你是不是真像你嘴上说的那么能熬。)”
他朝石龙微微示意了一下。
石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残酷的了然笑容,看向杜十四的眼神多了点别的意味——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可以打发时间的新玩具。
陈墨不再看杜十四,拿起笔记本,转身走向资料室,只留下一句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话:
“石龙,呢几日,佢跟住你。(这几天,他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