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高达数丈的厚重檀木门,在内侍官无声的推动下,发出一阵沉闷而悠长的呻吟。
那声音,像是某种被囚禁了千年的古老巨兽,在沉睡中不情愿地翻了个身。随着门缝的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干燥木料与微量檀香的气息,如同凝固了的时光,扑面而来。
这便是大乾王朝的皇家书库,昊天阁。
一个禁锢着此世几乎所有智慧与历史的巨大囚笼。
顾长生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秦观那双通红的老眼和最后那句嘶哑的“求你,救救陛下!”,依然像两团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知道,仅凭一腔热血和那个颠覆性的誓言是远远不够的。想要对抗一个世界的法则,他首先需要彻底地了解它。
走进昊天阁,身后的巨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光明与喧嚣彻底隔绝。
“哐——”
沉重的落锁声,在空旷得近乎死寂的大殿内激起了一连串悠远的回响,仿佛敲响了某个古老仪式的开场钟。
顾长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只有一排排直抵穹顶的巨大书架。这些书架以某种玄奥的阵法排列,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形成了一座由知识与沉默构筑的钢铁森林。高处的穹顶镶嵌着某种能够发出柔和白光的晶石,光线穿过上方弥漫的、肉眼可见的细微尘埃,化作一道道笔直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照亮了那些在光柱中缓缓飞舞的、仿佛承载着历史重量的尘埃。
这里太大了。大到让人感觉自己渺小如蝼蚁。
这里也太静了。静到顾长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为这座巨大的智慧陵墓,敲打着沉闷的丧钟。
“司书灵素,见过顾公子。”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书架阴影中传来。
顾长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白宫装的女子正站在那里。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眉眼清秀,气质宁静得像一汪古井。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指尖白皙纤长,与那古老的竹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就是昊天告的司书,灵素。
顾长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礼节性的恭敬,但在那恭敬之下,藏着更深层次的审视与好奇。就像一个守护着自己宝藏的巨龙,在打量一个意外闯入的、身上没有任何熟悉气息的陌生来客。
“灵素姑娘,有劳了。”顾长生微微颔首,语气温和,“陛下允我来此查阅一些古籍。”
“陛下已有旨意传下。”灵素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她将手中的竹简轻轻放回架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不知公子想查阅哪一类的典籍?昊天阁藏书三千六百万卷,若无方向,无异于沧海捞针。”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她可以提供帮助,但也需要知道他的目的。
顾长生明白,在这种地方,直接说出“我想找找怎么推翻世界法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想了解一下,关于‘原罪业力’的起源,以及……‘薪柴献祭’的历史。”他选择了两个最核心,也最不容置疑的词。
听到这两个词,灵素那双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她看了顾长生一眼,那眼神比之前更深邃了几分。
“请随我来。”
她没有多问,只是转身,素白的裙角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安静的弧线,向着书架森林的深处走去。
顾长生跟在她的身后,穿行在这些仿佛要压垮天空的巨大书架之间。他伸手拂过那些古籍的封面,指尖传来的是或粗糙、或光滑、或冰冷的触感。有的书卷是兽皮所制,有的则是某种不知名的金属薄片,更多的,是那种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纸张。
它们都太老了,老得像这个世界的伤疤。
灵素最终在一片区域停下了脚步。这里的书架,比其他地方的颜色更深,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沉重。空气中的尘埃味也更浓,仿佛每一粒尘埃里,都封印着一个绝望的灵魂。
“此处,便是关于‘原罪’与‘薪火’的所有记载了。”灵素的声音压得更低,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文字。“只是……年代久远,大多都已是残篇。公子请自便。”
说完,她便退到了一旁,站在一个既能看到顾长生,又不会打扰到他的距离,重新拿起一卷书,安静地垂首阅读。她像一尊融入了背景的玉石雕像,存在,却又仿佛不存在。
顾长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位司书的观察之下。
他没有在意,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眼前的书海之中。
他抽出第一本书,书封由某种坚韧的树皮制成,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圣皇本纪》。书页很厚,翻开时发出“哗啦”的脆响。他快速地浏览着,上面的记载与他所知的历史大同小异,歌颂着初代圣皇嫁接“终焉吞噬者”本源、挽救世界的伟大功绩。但字里行间,那种将牺牲奉为圭臬的扭曲价值观,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放下,拿起第二本,《薪火传承录》。
这本书详细记载了历代“薪柴”的生平与献祭大典的流程。每一个名字,都曾是那个时代最惊才绝艳的人物,他们的画像栩栩如生,眼神中却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宿命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与悲壮。顾长生仿佛能透过那泛黄的纸页,看到他们走上通天祭坛时,那决绝而又空洞的背影。
他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他继续翻阅着。《南华异闻录》、《玄君秘祝》、《罪石考》……一本又一本,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他看得越多,心中的寒意就越重。
这些书籍,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反复强调着同一个主题:
宿命不可违,牺牲是唯一的出路。
所有的记载,都在“万古承罪之契”这一事件上,达成了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共识。而对于“天心碎裂之殇”,所有的描述都变得讳莫如深,充满了批判与警示。那对试图开辟新路的道侣,被描绘成了不自量力、引来更大灾祸的罪人。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被刻意引导过的冰冷与绝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万载的时光中,悄然抹去了一切可能带来希望的文字,只留下了这一条通往祭坛的、唯一的绝路。
“不对劲……”顾长生喃喃自语。
这太“干净”了。历史不该是这样的。任何宏大的历史事件,都必然会留下无数的争议与不同的声音。可在这里,关于反抗的声音,关于质疑的言论,几乎被抹除得一干二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那只无形的手,究竟属于谁?是那些既得利益的薪火传承者?还是……更高层次的、他无法想象的存在?
frustration and a growing sense of being trapped in a web of lies grew within him. he felt like he was sifting through ashes, trying to find a spark of truth in a world determined to extinguish it.
他烦躁地将一本厚重的《业力疏证》合上,激起一片尘埃。靠着冰冷的书架,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这些被阉割过的历史,就像是一碗被精心熬制的毒药,每一个字都在告诉他:放弃吧,你斗不过的。
他的目光烦躁地扫过书架,想要找个东西垫一下旁边一本有些倾斜的古籍。他随手伸向了最底层,那里被阴影笼罩,塞着几本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连书皮都已破损不堪的卷轴。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本被压在最下面的书。
这本书很薄,封面是某种灰扑扑的、不知名的材质,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任何图案,光滑得就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亿万年的鹅卵石。
就在顾长生的指尖与那无字封面接触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不像是灵力波动,更像是在寂静的雪地里,忽然听到了一声来自地心深处的、微弱的心跳。
他浑身一僵。
这感觉……
他下意识地将那本无字古籍抽了出来。它很轻,拿在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翻开书页,里面同样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纸张本身那陈旧的、带着细微裂痕的纹理。
一本无字之书?
就在顾长生满心疑惑地摩挲着那光滑封面的同时。
不远处,那座一直安静得如同雕像般的身影,动了。
灵素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一直波澜不惊的眸子,第一次,精准无比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越过了数十排书架的阴影,牢牢地锁定在了顾长生和他手中的那本……无字古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