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公,我想知道关于‘薪柴’的一切。”
夜色比之前更浓,秦观的住处里,顾长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这深宫死寂的池塘中央,激起的涟漪,足以让池边的任何人胆寒。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当顾长生推门而入时,秦观甚至还未来得及从惊愕中起身行礼,那个问题就已经被摆在了桌面上,与那套他刚刚温好的茶具摆在一起,散发着同样滚烫、却又令人不安的热气。
秦观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面前那只紫砂小壶的壶嘴,正吐出一缕袅袅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茶香。但这一刻,这股能安神定性的香气,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作用。
他的脸色,在桌上那盏孤零零的油灯映照下,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和窗户纸一样苍白。
“顾……顾公子,”秦观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强迫自己完成了倒茶的动作,但那茶水注入杯中时,发出的却是断断续续、带着颤音的声响,“您……您在说什么?‘薪柴’乃是国之根本,是圣皇留下的至高法则……岂是奴婢可以妄议的……”
他不敢看顾长生,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杯不断晃荡出细碎波纹的茶水。那小小的茶杯,此刻就像是他内心中那片即将倾覆的汪洋,而他正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维持着它表面的平静。
顾长生没有碰那杯茶。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坐姿端正,双手交叠于膝上。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秦观那张写满了挣扎与恐惧的脸。他给予了秦观一种无声的压力,但也给予了他一种罕见的、平等的信任。
“秦公公,”顾长生再次开口,语气放缓了一些,却也因此更具穿透力,“今天下午,我看见了。在宫道上,那队薪火传承者,还有他们锁着的人。”
哐当。
秦观手中的茶杯盖,终究是没能拿稳,掉在了茶盘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这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静室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一种顾长生无法完全读懂,却能清晰感受到的巨大悲恸。
“我不是在质问你,也不是想探听什么皇室秘闻。”顾长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恳切,“我只是想知道,陛下……她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你从小陪着她长大,在这座宫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所以,请你告诉我实话。”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刺秦观内心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她,真的甘心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柄无形的、烧红了的锥子,瞬间击溃了秦观所有的心理防线。
“甘心”二字,何其残忍。
秦观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他眼眶里的那层水汽,再也承受不住,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沿着他脸颊上深刻的法令纹,无声地滑落。
这位在宫中浸淫一生,早已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层层面具之下的大内总管,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拼命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更加汹涌的泪水。
寝宫之外,一盏孤零零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窗棂的影子在地上拉长、缩短,复又拉长,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在无声地演示着某种宿命的轮回。
顾长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秦观内心那座用忠诚与规矩堆砌了数十年的堤坝,已经出现了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痕。
许久,许久。
直到那杯滚烫的茶水,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
秦观才终于用那只不住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像是被撕裂了的哽咽。
“不……”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她……她怎么会甘心……”
秦观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直视着顾长生,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悲悯。
“顾公子,您是没见过……您是没见过陛下她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那枚‘碎心琉璃’发呆的样子。她的手指,能把那枚冰冷的晶石,焐得滚烫滚烫。奴婢知道,她在想那对传说中的道侣,她在恨!她在恨为什么他们会失败,为什么这个世界连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后来人!”
“您是没见过,每一次‘镇魂日’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寝宫里,整整三天三夜,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她身上的业力,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沉重,每一次业力潮汐,对她而言,都像是把灵魂放在业火上反复灼烧。可她连一声痛,都不能喊出来!”
“因为她是帝君!她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也是这个世界……预备得最完美的祭品!”
秦观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他压抑了太久的言语,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每一次在朝堂上露出微笑,每一次展现她的威严,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她为什么要启动‘归墟’计划?您以为她真的想看到这个世界化为一片焦土吗?”
顾长生的心脏,随着秦观的话语,一寸寸地收紧。他屏住呼吸,追问道:“那她是为了什么?”
秦观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激烈,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他死死地盯着顾长生,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火焰。
“为了挣脱!为了向这个不公的世界,发出她最后的怒吼!”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她知道那通天祭坛就是她的终点!既然如此,既然这个世界需要她燃烧自己来苟延残喘,那她宁可……宁可拉着这个腐朽的世界,一起归于虚无!这根本不是毁灭!这……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反抗啊!”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顾长生的内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证实。巨大的悲伤与一丝微弱的希望,同时在他的胸中交织、碰撞。
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毁灭者。
她是一个被逼到了悬崖尽头,选择纵身一跃的,绝望的反抗者。
她的灭世,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最惨烈的悲歌。
这也就意味着,她并非不可挽救。她的内心深处,燃烧着的是对“生”的渴望,而非对“死”的向往!
一丝微弱的、但却无比明亮的火苗,在顾长生心中骤然点燃。
就在这时,情绪崩溃的秦观,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踉跄着走到顾长生面前,那双老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近乎“期冀”的光芒。
他抹去眼角的泪花,突然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顾长生的手臂。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灌注到顾长生的身体里。
“顾公子!”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托孤般的沉重与恳切。
“自从您出现后,陛下她……她变了。她会笑了,是真的在笑,不是那种给天下人看的笑。她会因为您的一碗热粥而发呆,会因为您讲的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而弯起嘴角。奴婢跟了她一辈子,从未见她如此……如此像一个‘人’。”
“您是不一样的,您身上没有那该死的业力,您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变数……是她黑暗绝望的人生里,唯一照进来的一缕光!”
秦观的身体深深地弯了下去,额头几乎要抵到顾长生的胸口。
“求你……”
“求你,救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