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湛蓝色的无根之花,静静地栖息在凰曦夜如夜色般深邃的发间。
月光是最好的画师,它不吝笔墨,将清辉尽数倾泻于这小小的花瓣之上。那天然的金边,像是被神只亲手描摹的封印,在微光下泛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凡世的、梦幻般的光泽。它太脆弱了,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将其吹散成齑粉;可它又太顽固了,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对抗着时间的侵蚀,固执地维持着盛放的模样。
这抹蓝色,是死寂皇城中唯一的亮色,也是凰曦夜那双冰冷凤眸里,此刻唯一的焦点。
她问,它不会枯萎吗?
这句问话,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像山岳一样重,轻轻地,压在了顾长生的心上。
他知道,她问的不是花。
她问的是他怀中的这份温暖,是此刻这片刻的安宁,是她不敢奢望的、名为“永远”的幻梦。在这个一切都在走向献祭与崩毁的世界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注定短暂得如朝露泡影。
顾长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里的肌肤依旧冰凉,像一块上好的寒玉,但他掌心的温度,却在固执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将这块寒玉捂热。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情,像一张温柔的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会。”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凰曦夜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底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光,似乎黯淡了一瞬。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它总有一天会碎裂成尘,就像天上的星辰也会陨落,坚硬的顽石也会被风化。”顾长生的话语没有停顿,他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画着圈,那不疾不徐的动作,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但这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重要的是,在它化为尘埃之前,我会找到另一朵。如果找不到,我就为你种下一片花海。”
“曦夜,听着。”
他握着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透过掌心的温度,直接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不知道你的宿命是什么,我也不在乎这个世界要你走向何方。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都会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温柔,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用钢铁铸就,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这天地不容你,我便为你逆了这天地。若这举世皆为敌,我愿与你共赴。”
若与世界为敌,我愿与你共赴。
这句话,没有惊天动地的玄气波动,也没有法则共鸣的异象。它只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对自己妻子最朴素、也最狂妄的承诺。
可这承诺,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凰曦夜冰封的心湖深处,悍然炸响。
湖面上的万载玄冰,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清晰的裂痕,从心湖的最深处,向上蔓延。
她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那股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温度。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她听到的是“你是罪人”,是“你要为苍生献身”,是“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宿命”。
所有人都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死。
只有他,问她愿不愿意活,并且愿意陪她一起,对抗那个要她死的、庞大的世界。
寝宫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月光穿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的光影,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偏移。
许久,许久。
凰曦夜终于有了回应。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我相信你”。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鼻音。
“嗯。”
一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平静的湖面。
她缓缓地放松了身体,将头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似乎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可就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中,顾长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捕捉到在她眼底深处,在那片刚刚开裂的冰层之下,一闪而逝的、无比复杂的光芒。
那不是全然的感动与信赖。
那光芒里,有警惕,有挣扎,有深不见底的悲哀,甚至……还有一丝不愿让他卷入这场必输棋局的、隐秘的保护。
她接受了他的爱意,却没有接受他的承诺。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敌人,不是某个人,某个势力。
而是这个世界本身。是那份从太古流传至今,早已融入天地法则的、名为“原罪”的铁律。
顾长生心中一紧,那股巨大的心疼再次涌了上来。他知道,只是一句承诺,还远远不够。他必须要做些什么,让她真正相信,除了毁灭与被毁灭,他们还有第三条路。
“曦夜,相信我。”他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条路,我们一起走。无论前面是深渊还是绝境,你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他以为,这句强调“共同面对”的话,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慰藉。
凰曦夜靠在他的怀里,没有动。她鬓发间那朵蓝色的小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独。
她似乎真的被安抚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
就在顾长生以为她已经睡去的时候,她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命运碾碎后的苦涩。
她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更加无垠、更加深沉的夜色。那黑暗,仿佛一片没有尽头的、冰冷的苦海。
她看到了某种不可逆转的、早已注定的未来。
“长生,”她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你可知,这世上……”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可能。”
这句话,像是一阵从九幽之下吹来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寝宫内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
顾长生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融化了她心湖表面的坚冰,却从未真正触及过那冰层之下,那片她独自沉沦了太久的、名为绝望的深海。
真正的风暴,还远未到来。
而她的这条路,比他想象中,要孤独、要决绝,也要……绝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