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冰冷而沉重,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霜白的死寂。
夜深了。
寝宫内的烛火早已熄灭,唯有这自九天之上洒落的清辉,成了唯一的光源。它照不亮任何温暖的色彩,只是将一切物体的轮廓都勾勒得格外分明,也格外孤冷。
凰曦夜就站在那片月光里。
她独自一人凭窗而立,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未束,如一道墨色的瀑布垂至腰际。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个孤独的、随时会散去的影子。
顾长生在床上睁开眼,身侧的位置早已冰凉。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白日里那个眼神锐利、言语间便可定夺万人生死的女帝,此刻的背影,却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夜风吹走的雪花。
那是一种融入骨髓的、连月光都无法稀释的孤寂。
“吱呀——”
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缝,月奴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莲子羹,迈着猫一样无声的步子走了进来。她看到了窗边的凰曦夜,又看了一眼床上已经醒来的顾长生,眼神微微一滞,随即躬身将托盘放在桌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陛下,该用宵夜了。”月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寂静。
凰曦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月奴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殿门轻轻带上。偌大的寝宫,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长生掀被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玉石地板上,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从背后将她轻轻环入怀中。
凰曦夜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那是一种长久戒备下,身体快于意识的本能反应。但当她感受到顾长生胸膛传来的、熟悉的温度时,那份僵硬又如初雪遇阳般,缓缓消融了。
她放松下来,将全身的重量都向后靠去,倚在了他的怀里。
“怎么不睡?”顾长生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怕揉碎了月光。
“睡不着。”
凰曦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夜深人静时才有的疲惫。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望着那轮悬于天际、清冷孤高的明月。
“这皇宫的夜晚,总是这么安静吗?”顾长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外面是层层叠叠的宫殿轮廓,在月色下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安静?”凰曦夜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弄,“不,它只是将所有的哭喊、呻吟和哀求,都吞进了肚子里。”
她抬起手,指尖抚上了窗棂上精致的雕花,那上面刻着繁复的薪火烙印图腾。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讲述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女帝的寝宫,而是冷宫。”
顾长生的心脏猛地一抽,搂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凰曦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却没有停下,只是继续用那种平淡到近乎残忍的语调说下去。
“冷宫里没有这么好的窗子,只有一扇很高很小的天窗。我每天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看着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从鱼肚白,变成明黄色,再变成深蓝色,最后,是无边无际的黑。”
她的声音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可正是这种漠然,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进了顾长生的心里。
“那时候……一定很难熬吧。”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还好。”凰曦夜摇了摇头,她的指尖离开窗棂,无意识地,移到了自己颈间,轻轻摩挲着那枚碎心琉璃吊坠,“唯一不好的,是身体里的东西。”
“东西?”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一种……与生俱来的重压。就像血液里,混着无数看不见的冰碴子,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流动,提醒着你,你的这副身躯,不是你自己的。”
月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那枚碎心琉璃吊坠上。那些蛛网般的、细密的天然裂痕,在清冷的光线下折射出迷离而哀伤的光晕,仿佛封印着一个破碎的灵魂。
顾长生的大脑中,轰然响起系统冰冷的提示音。
原罪业力。
他终于明白,她口中那份与生俱来的重压是什么。那是流淌在她血脉深处的、这个世界最沉重的诅咒。
“它会让你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无论盖多厚的被子,烤多旺的炭火,都暖不过来。”凰曦夜继续说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只有一方天窗的冷宫,“有时候,它还会让你听到一些声音。很多人,在你耳边说话,哭泣,嘶吼……告诉你,你是罪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描述一场与己无关的噩梦。
可顾长生却能想象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在冰冷的宫殿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脉中传来的刺骨寒意与神魂深处的恶毒诅咒,那该是何等的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她白日里眼神深处那片永不融化的寒冰,究竟从何而来。
那不是生性凉薄,而是在万古的冰河里浸泡了太久太久,早已冻结了所有感知温暖的能力。
她的灭世,或许从来都不是一场疯狂的报复。
那只是一场……持续了太久的、无法结束的酷刑。而她,只是想亲手关掉这台折磨了她一生的、名为“世界”的刑具。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如同潮水般涌上顾长生的心头。他不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试图用自己这具没有被污染的、温热的躯壳,去温暖她那早已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
“都过去了。”他柔声说,一遍又一遍,“以后,有我陪着你。”
凰曦夜沉默了。
她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那份不含任何杂质的体温,感受着那份坚定而温柔的力量。她那双空洞的凤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消融。
许久,许久。
她讲完了她的过往,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终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的目光穿透了顾长生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更加深沉的、无尽的黑暗。
唇边,溢出了一句轻得像梦一样的呢喃。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渴望与悲哀。
“长生,你可曾见过,无尽的夜里,有一盏灯,从未被点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