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水晶瓶,在石桌上被一字排开。
它们在长明灯昏黄的光晕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感与色泽,仿佛三滴凝固的、来自异世界的血液。
最左侧的一支,盛装着深不见底的墨色液体,瓶身触手冰寒,细看之下,能发现其中有无数比尘埃更细小的银色颗粒,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逆时针的方式沉浮,像一捧被封印的死寂星河。
中间那支,则是一管粘稠的、仿佛融化琥珀般的金色药剂。它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光线穿过其中,会被扭曲成奇异的漩涡,给人一种温暖而又极不稳定的错觉。
而最右侧的一支,空空如也,瓶中只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青烟在盘旋、缭绕,却永不消散。
“这是‘寂灭散’。”
花楹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她纤细的指尖点向那支盛放着墨色液体的水晶瓶,打破了密室内的沉寂。
“服用后一刻钟内,它会让你所有的生命体征,包括玄气波动、心跳、乃至灵魂气息,都压制到近乎于‘无’的境地,如同……一块真正的顽石。药效持续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必须服用这支‘复苏剂’。”她的手指滑向中间那支琥珀色的药剂,“否则,假死会变成真死,神仙难救。”
顾长生拿起那支“寂灭散”,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更沉,那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他能感觉到,这瓶药剂里蕴含着一种对生命的绝对否定。
“副作用呢?”他沉声问道。
“药效过后,会有一整天的极度虚弱。而且,”花楹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此药一生只能服用三次,超过三次,你的神魂会产生永久性的裂痕,再也无法恢复。”
裂痕。
这个词让顾长生的心脏微微一紧。
“最右边这个呢?”他看向那支只有一缕青烟的空瓶。
“‘空影’。这不是内服的。”花楹拿起那支空瓶,拔开瓶塞。那缕青烟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倏地钻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一圈,竟化作一个与顾长生一模一样、惟妙惟肖的虚影。那虚影甚至连最细微的呼吸起伏都模仿得丝毫不差,只是通体呈半透明的青色。
虚影在密室中缓缓踱步,三息之后,便如青烟般溃散,重新被吸回了瓶中。
“它能制造一个可以维持三十息的、拥有你完整气息的幻影,用于引开追兵或者试探陷阱。记住,只有一次机会。”
花楹将三支药剂小心翼翼地推到顾长生面前。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对自身作品的骄傲,只有身为医者的审慎与担忧。
“顾先生,我必须提醒你。这些东西,或许能帮你骗过那些守卫,甚至能让你在某些物理陷阱面前保住性命。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对于‘七罪残响’那种直接作用于心智的意志侵蚀,它们……毫无用处。”
顾长生点了点头,他明白。这些药剂能修补外在的防御,却填补不了灵魂深处的漏洞。而他的优势,恰恰在于他的灵魂没有那种漏洞。
“我明白。”
他的目光转向密室的另一侧。那里,裴玄知正俯身在一张更大的地图前,那不是兽皮古图,而是一张他根据无数古籍记载、亲手绘制出的、更为详尽的裂隙周边区域图。
“你的药剂,能为我们打开一扇门。”顾长生看向花楹,“但门后的路,需要他来指引。”
裴玄知抬起头,他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亮着一种堪称锐利的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根干枯的手指,在地图上一条几乎与山脉阴影融为一体的纤细曲线上,重重一点。
“‘蛇骨古道’。”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三千年前,一位痴迷于地脉研究的‘碎心学士’留下的手札中,提到过这条路。它并非真正的道路,而是一条地脉煞气流动的天然裂缝,位于地底百丈之下。寻常生灵靠近,不出十息就会被煞气侵蚀成枯骨。”
“但,”他话锋一转,“也正因如此,这条路,反而避开了闻人世家在地面和空中的所有岗哨。而且,煞气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业力波动的最好掩护。”
裴玄知的手指,顺着那条“蛇骨古道”,缓缓向地图中心的世界裂隙滑去。
“根据手札记载,这条古道的尽头,距离裂隙外围的‘悲鸣石林’,只有不到五里。那是我们的极限了。”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用朱砂画出的、狰狞的红色叉号上。
“这里,就是手札中提到的‘虚渊’。”
“虚渊?”顾长生皱起了眉。
“一个……无法解释的地方。”裴玄知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源自知识本身的恐惧,“它不是一个洞穴,也不是一道悬崖。那位学士将它描述为……‘一块被神明啃掉一口的布’。那里的空间法则存在着天然的、不规则的裂痕。上一刻你可能还走在坚实的土地上,下一步,就可能永远坠入无尽的虚空乱流。”
花楹听到这里,脸色也不禁微微发白。
这种涉及到法则层面的诡异之地,已经完全超出了医药所能应对的范畴。
“‘虚渊’是随机出现的吗?”顾长生问道。
“不。”裴玄知摇头,“它有规律。手札上说,每当业力潮汐涌动,裂隙内部的力量向外渗透时,‘虚渊’就会变得极不稳定,四处游移。但在潮汐平稳期,它会固定在几个特定的节点上。我画出来的,就是其中最危险、也是最靠近我们路线的一个。”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着顾长生。
“长生,你必须明白。这条路,不是生路,只是所有死路中,看起来最像生路的一条。药剂可能会失效,地图可能会出错,任何一点微小的意外,我们都没有第二次机会。”
这位一生都与故纸堆为伍的司书,在这一刻,将所有的残酷与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顾长生面前。他在用这种方式,进行最后的确认,确认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去背负这一切。
密室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风声从地底的缝隙中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亡魂的低语。
顾长生静静地听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回想起在闻人家祠堂里,面对“贪婪”幻境时的那一瞬间的动摇。
是的,动摇。
尽管只有一刹那,尽管被系统瞬间掐灭,但它真实存在过。
他意识到,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闻人世家,不是太古的残响,甚至不是那个冰冷的倒计时。
而是他自己。
是他作为一个和平世界穿越者,灵魂深处对安逸的渴望;是他作为一个深爱着妻子的男人,在面对“救一人”与“救世界”这道伪命题时,必然会产生的挣扎与痛苦。
这些,都是裂痕。
是“七罪残响”最渴望利用的裂痕。
“裴先生,你说得对。”
许久,顾长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真正的‘虚渊’,不只在那张地图上。”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它在这里。物理的准备,我们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如果我的意志不够坚定,那么再完美的计划,再神奇的药剂,都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两位盟友。
“从现在到行动开始前,我会将自己的精神状态,调整到最佳。我会预设我可能遇到的每一种精神攻击,并在脑海中演练如何对抗它。我不但要做一块顽石,我还要做一块……没有一丝裂缝的顽石。”
这番话,让裴玄知和花楹都愣住了。
他们原以为,顾长生最大的依仗是他那独特的“无罪之身”。但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慵懒随和的男人,内心深处,藏着一把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锋利的、名为“意志”的刀。
他不仅看清了前路的危险,更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战场。
裴玄知那张总是布满忧虑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花楹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桌上的三支药剂,用一个特制的、由冷玉打造的盒子装好,递给了顾长生。
“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两个字。
顾长生郑重地接过玉盒,那股冰冷的凉意让他瞬间心神清明。
夜色深沉,秘密据点外的风声像低语的预言。顾长生抚摸着腰间冰冷的玉盒,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三支药剂的存在。它们是希望,也是枷锁,更是两位盟友沉甸甸的信任。
裴玄知走上前,吹熄了石室中唯一的那盏长明灯。
啪。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目之所及,再无一物。但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三人的呼吸声,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沉稳、而又坚定。
他们知道,明日一早,他们将正式踏入这个世界最深处的那道裂隙。
那里,隐藏着毁灭的根源。
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