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世家那座青铜巨门外的淡金色光幕,像是一道永不日落的黄昏,将内外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光幕之内,是铁律与秩序凝固成的森严堡垒;光幕之外,则是被这股气息排斥开的、一片死寂的空旷。
顾长生没有走远。
他退入了街角旁一片疏于打理的寒松林中,这里恰好能将闻人世家的侧翼尽收眼底。冰冷的风穿过松针,发出干燥而单调的呜咽,像是在为某种亘古不变的宿命哀悼。他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身影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任何看似无懈可击的堡垒,都必然存在着不为人知的裂痕。那可能是被忽略的暗门,可能是被收买的仆役,也可能……是来自堡垒内部,一颗同样憎恨着这座堡垒的心。
闻人仲那张写满偏执与狂热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一种将秩序与法则奉为唯一神只的、不容任何杂质的信仰。顾长生不相信,一个家族里,所有人都被塑造成了这般模样。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如同林间缓慢移动的光斑。
就在顾长生几乎以为今日将一无所获时,闻人世家那高大围墙一侧,一扇毫不起眼的角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门缝里闪身而出,动作迅速而警惕。她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才快步走入松林的阴影中,似乎想要借着林木的掩护,迅速离开这片区域。
顾长生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灰色布裙,头上也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长发,看起来就像是府内某个不起眼的管事。但她的气质,却与这身装扮格格不入。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那张清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
最让顾长生在意的,是她胸前佩戴着的一枚吊坠。
那是一块碎心琉璃。
内部布满蛛网般天然裂纹的晶体,在林间漏下的稀疏光线下,折射出迷离而哀伤的七色光晕。在这个世界上,佩戴这种饰品的人,往往都对那场“天心碎裂之殇”抱持着某种复杂的、不为主流所容的情感。
女子在走出十余丈后,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看那扇已经悄然闭合的角门,而是侧过身,将目光投向了那座被淡金色光幕笼罩的闻人主宅。
那一刻,顾长生清晰地看到,她那双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簇几乎无法抑制的、混杂着刻骨仇恨与无尽悲哀的烈火。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那枚碎心琉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是她。
顾长生心中一动。这道目光,就是他要找的那条裂痕。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树后从容地走了出来,仿佛只是一个恰好在此散步的路人,不偏不倚地,迎着女子走来的方向而去。
慕容雪很快就注意到了前方那个缓步走来的青衫男子。她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警惕,那簇燃烧的火焰被她完美地藏回了眼底深处,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两人在林间小径上相遇。
顾长生对着她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温和无害的笑容,率先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清。
“这里的冬天,似乎比皇城别处要冷一些。”
这句开场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搭讪。
慕容雪脚步未停,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擦肩而过,没有吐露一个字。她周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或许,是因为这堵墙太高,挡住了本该照进来的阳光吧。”顾长生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在她身后响起。
慕容雪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一双清冷的眸子,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顾长生。
“你是谁?”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
“顾长生。”顾长生坦然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这个名字最近在皇城上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果然,慕容雪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警惕之色却更浓了。女帝的夫君,为何会出现在闻人世家的后墙之外?
“顾先生,”她刻意加重了“先生”二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闻人世家的大门在另一边。你若是迷路了,我可以为你指路。”
“我刚从那边过来。”顾长生笑了笑,浑不在意她的冷淡,“可惜,闻人家的门槛太高,我被赶了出来。”
他将自己方才的遭遇,用一种轻松自嘲的口吻说了出来,仿佛那不是什么羞辱,而是一件无伤大雅的趣事。
慕容雪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在评估,在判断这个男人话语中的真伪。一个能被闻人仲亲自赶出来的人,至少,不会是闻人世家的朋友。
顾长生见她沉默,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祖训,能让一座传承万古的世家,变得像一块铁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难道他们就不怕,有一天这块铁板,会因为内部的压力,自己从中间裂开吗?”
裂开。
这个词,让慕容雪的瞳孔,发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收缩。
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
“顾先生似乎对别家的家事,很感兴趣。”她冷冷地回应,试图用言语重新筑起防线。
“谈不上兴趣。”顾长生摇了摇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胸前的那枚碎心琉璃,然后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无意一瞥,“我只是觉得,世间万物,皆有宿命。薪柴燃尽,方得安宁。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然而,当“薪柴”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慕容雪周身的寒气,陡然间又加重了几分。
她死死地盯着顾长生,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彻底看穿。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顾长生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人人都说这是宿命,可万载之前,是否也有人觉得,这宿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没有提“天心碎裂之殇”,但这句话,已经将矛头指向了那个最大的禁忌。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松林里的风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慕容雪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顾长生,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审视,有怀疑,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在仇恨冰层下的微弱希望。
眼前这个男人,女帝的夫君,一个传说中毫无修为的“无罪之人”,竟然敢在闻人世家的墙外,公然质疑薪火传承的根基!
他究竟是疯了,还是……掌握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东西?
“顾先生,”良久,慕容雪才重新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有些话,说出口,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是一句警告,也是一句试探。
“代价?”顾长生轻轻一笑,“对于一个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来说,代价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毕竟,向前一步是深渊,停在原地,深渊也会自己漫上来。”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陛下她……最近睡得不是很好。总是被一些旧事的梦魇困扰着。我想为她分忧,可惜,这世上总有些高墙,不愿意让外人看到里面的真相。”
这句话,是顾长生抛出的最关键的筹码。
他将自己的动机,与女帝曦夜的处境,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这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暗示了他背后所拥有的、足以撬动棋盘的力量。
慕容雪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女帝……
这个名字,是压在整个世界头顶最沉重的一片乌云,也是所有反抗者心中,最不敢触碰的一丝幻想。
她看着顾长生,看了很久很久。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的冰冷,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的意味。她似乎想要从顾长生的脸上,判断出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究竟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还是背后有着周详的计划。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顾长生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脑海里。然后,她一言不发,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入了松林的更深处。
顾长生没有再挽留,也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孤绝而冰冷的背影,消失在林木的阴影之中。
他知道,今天的试探,已经足够了。
种子已经种下,过多的言语,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警惕。
慕容雪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顾长生却将目光投向她留下的淡淡香气。他知道,那枚在她胸前跳动的“碎心琉璃”吊坠,以及她眼底深藏的火焰,正是他下一步行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