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世家的青铜巨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皇城的西北角。
门不是敞开的,却比任何闭合的门户都更令人望而生畏。一层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流光,如同呼吸般在门框内外缓缓涨缩,光芒织成一张致密无伦的蛛网,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这是闻人世家传承千年的镇业法阵,据说其阵眼,便是初代圣皇亲手赐下的一块“定业神石”。
光芒流转,平滑如镜,没有任何瑕疵,更没有一丝可供渗透的裂痕。它拒绝一切,也审视一切。任何怀揣着过盛业力或不纯目的的生灵,一旦靠近,便会被这光芒灼伤神魂。
两队身着玄黑劲装的闻人世家子弟,如同雕塑般分立于巨门两侧,他们的眼神比手中的长刀更冷,目光鹰隼般锐利,不断扫视着门前空旷的街道。他们的呼吸、心跳,甚至都与那座法阵的涨缩频率,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同步。
这里,是旧秩序最顽固的心脏。
顾长生就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领域之外。他换上了一身寻常士子所穿的青色长衫,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无意间路过此地的普通人。然而,即便如此,当他踏入那片被法阵光芒笼罩的区域时,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之中。
他此行的目的,是裴玄知与花楹共同的建议。那份神秘的古卷残片,那份颠覆性的“债务转让协议”,其源头直指“万古承罪之契”。而作为“薪火传承者”的领袖,闻人世家,无疑是这个世界上,保存着关于那份契(骗)约(局)最古老、最核心记载的地方。
想要揭开真相,这里是绕不过去的一环。
“站住!”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
顾长生刚刚走到距离巨门十丈之地,两名巡逻子弟便已横跨一步,手中长刀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锋在淡金色的光芒映照下,折射出森然的寒意。
顾长生停下脚步,姿态平和,对着二人微微颔首:“在下顾长生,奉陛下之名前来拜会闻人泰家主,还请通传。”
他没有刻意张扬,但“奉陛下之名”六个字,已经足够分量。
两名子弟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女帝的名号,他们不敢不敬。其中一人正要转身入内通报,一个冰冷而暴躁的声音,却从门内传了出来。
“让他进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酷烈。那淡金色的法阵光幕,应声向两侧分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顾长生目光微凝,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光幕的瞬间,他感觉像是从温水迈入了冰窟,周遭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座巨大的演武场。数十名闻人家的年轻子弟正在捉对厮杀,玄气碰撞,发出阵阵闷响,但整个场地上,却没有一丝喧哗,只有兵刃交击的锐鸣和沉重的喘息。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而在演武场的尽头,台阶之上,一个身着铁灰色武袍的中年男人,正负手而立,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男人的面容如同刀削斧凿,每一道线条都透着刻板与刚硬,一双眼睛里仿佛有压抑的火焰在燃烧。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整个人就像一柄出了鞘、却被强行钉在地上的凶兵,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危险气息。
顾长生认得他。闻人泰之弟,闻人世家执法长老,闻人仲。一个将家族与薪火秩序视为至高信仰的偏执狂。
“你就是顾长生?”闻人仲开口,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审问一个犯人。
“是我。”顾长生平静地回应,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闻人仲体内那股狂暴的、远超同阶修士的业力波动,像是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闻人仲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他上下打量着顾长生,眼神中的轻蔑与敌意,毫不掩饰。
“女帝夫君?”
他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客气的挑衅。
“哼,不过是蛊惑帝心、动摇国本的宵小之辈!”
话音落下,一股磅礴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向顾长生席卷而来!演武场上的空气瞬间凝固,那些正在对练的弟子们纷纷停下动作,骇然地望向这边。
顾长生在那股威压下,衣衫猎猎作响,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色不变。他体内没有丝毫业力,闻人仲这针对业力共鸣的威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阵强风。
看到顾长生竟然毫无反应,闻人仲眼中的怒火更盛,他将这视为一种无声的挑衅。
“我不管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让陛下对你另眼相看。”闻人仲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石板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
“但这里是闻人世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铁血的味道,“是守护薪火传承、镇压万古业力的第一道防线!我闻人家的祖训写得清清楚楚,核心族地,外人不得擅闯!”
顾长生微微皱眉:“我奉陛下之名前来,只是想向闻人老家主请教一些关于古籍记载的问题,并无他意。”
“请教?”闻人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陛下如今沉溺于儿女私情,疏于镇压己身业力,以致天象示警,星辰晦暗!你这个罪魁祸首,还有脸来我闻人世家谈论古籍?”
他的话,如同一柄柄淬毒的利刃,不仅直指顾长生,更将矛头公然对准了女帝曦夜!
这是大不敬!
顾长生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他可以容忍对自己的任何侮辱,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脏水泼向曦夜。
然而,他还未开口,闻人仲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他猛地抬起手,指向大门的方向,动作强硬,不留丝毫余地,“闻人世家不欢迎你。现在,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否则,别怪我这执法长老的刀,不认得你这张脸!”
狂暴的杀意混合着浓重的业力气息,化作一道无形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演武场。
顾长生沉默地看着他,从闻人仲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不可动摇的、近乎疯狂的决心。他更明白,闻人仲敢如此肆无忌惮,背后必然有闻人泰的默许。
硬闯,绝无可能。
这里是薪火传承者的巢穴,是旧秩序最坚固的堡垒。仅凭他一人,想要从正面撼动它,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闻人仲,将这张写满了偏执与暴戾的脸,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他一言不发,缓缓转过身,向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了回去。
他的背影,在闻人仲看来,是狼狈的、是怯懦的。
但只有顾长生自己知道,在这份暂时的退让之下,是怎样冰冷的警惕与翻涌的思绪。
他走出了那道淡金色的光幕,将那座压抑、森严的宅邸,重新隔绝在身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消失了,但他心中,却反而更加沉重。
此路不通。
至少,从正门,这条路已经被闻人仲这头疯狗,彻底堵死。
顾长生退至安全距离,回头望向那森严的、如同一头钢铁巨兽般盘踞的闻人世家。闻人仲冰冷的眼神仿佛穿透重重阻碍,直刺他心底。顾长生知道,正面突破闻人世家绝无可能,但他总觉得,在这冰冷的堡垒深处,还有一线他未曾发现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