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之声、劝酒之言、杯盘碰撞的脆响,混杂着浓郁的酒香与炙烤肉食的焦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温热的巨网,将整个醉仙楼的大堂笼罩其中。
这是帝都最富盛名的销金窟,是权贵们暂时忘却身上罪纹、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顾长生端坐在一楼角落的一张普通酒桌上,桌上只有一壶最寻常的劣茶。他看着那些满面红光的达官显贵,听着他们高谈阔论,仿佛自己也只是这浮华世景中一个不起眼的剪影。
直到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顾公子,嫌这里的酒水不好?”楚云箫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手持玉骨折扇,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顾长生没有回答,只是放下一枚铜钱,起身。
楚云箫笑容不变,转身领着他,没有走向通往上层雅间的楼梯,反而走向了喧闹嘈杂的后厨方向。穿过油腻湿滑的地面,绕过几个正在大声吆喝的厨子,楚云箫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沾满了油污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但楚云箫径直推开了门。
门开的刹那,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前一刻还充斥耳膜的喧嚣声,被瞬间斩断,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回响。空气中浓郁的酒肉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潮湿的泥土味、陈年木料的腐朽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伤药的苦涩味道。
光线也骤然黯淡下来。
这是一条狭长的、向下延伸的石阶通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几步才镶嵌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在粗糙的石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两只行走在深渊边缘的鬼魅。
“我这醉仙楼,最好的酒,可不摆在楼上。”楚云箫“啪”地合上折扇,那双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褪去了所有醉意,只剩下冰冷的警惕。他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只是这地下的酒窖,规矩多了些。”
“哦?”顾长生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他身上,而是扫过通道两侧。
他看到了。
每隔一段距离,通道侧面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凹室。凹室里站着人,他们有的穿着伙计的短打,有的穿着厨子的油衣,甚至还有一个扮作挑水的杂役。他们是如此完美地融入了“后厨”这个背景,可他们的眼神,却与这身份格格不入。
那不是麻木,不是疲惫,而是一种被长期压抑后,沉淀下来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坚韧。他们的目光扫过顾长生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在他们的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那是被逼到绝路后,对旧秩序最深沉的质疑,也是对某种未知希望的……渴望。
“你的伙计,看起来都很……忠心。”顾长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好酒,自然能留住好伙计。”楚云箫头也不回地答道,脚步声在寂静的通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不过,在我这酒窖里喝酒,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就是,酒没上桌之前,别问这酒是什么年份、什么来路。安静地等着,就好。”
这句看似轻佻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在这压抑的地下空间里,锁上了一道无形的规矩。
顾长生心中了然。这是楚云箫在敲打他,也是在向他展示“逆火社”的纪律。这些人,早已不是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普通人,他们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亡命徒,是帝都心脏深处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而他,此刻正走在这道裂痕之中。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长。
他们至少经过了七道伪装起来的暗哨,穿过三道厚重的、需要特殊手法才能开启的石门。这里的防御,比皇城许多宫殿都要森严。
终于,楚云箫在一扇没有任何装饰的黑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立了三息。
门,从内向外,无声地滑开。
门后,是一个比通道宽敞数倍的圆形石室。石室中央,一根粗大的蜡烛插在简陋的烛台上,摇曳的烛火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将墙壁上悬挂的几幅巨大的地图照得忽明忽暗。地图上,用朱砂标记着密密麻麻的红点,遍布整个皇城,甚至延伸向了更远的地方。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药草苦涩味更加浓郁,还夹杂着一股古老卷宗特有的、纸张与尘埃混合的气息。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幅皇城堪舆图前。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色布衣,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身形清瘦,看上去就像一个在故纸堆里待得太久,连阳光都很少见的教书先生。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
楚云箫那玩世不恭的气场,在进入这间石室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着那背影,恭敬地躬了躬身,然后便退到一旁,沉默地垂手站立,仿佛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整个石室,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一声轻响。
顾长生平静地站着,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背影,就是“逆火社”真正的核心,那个以天下为书、以历史为笔的司书——裴玄知。
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这场会面的主导权,从一开始就不在他手上。他只是一个被审视的“变数”,一张可能被接纳,也可能被随时抹除的底牌。
时间,在摇曳的烛火中,一息一息地流逝。
那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
顾长生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容,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几道深刻的纹路,却没能磨去他眉宇间那股书卷气。他看上去温和、谦恭,像邻家那位博学的长者。
但他的眼睛,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们不像楚云箫那般锐利如刀,也不像曦夜那般冰冷如渊。那是一双古井,幽深,沉静,不起丝毫波澜。当他的目光落在顾长生身上时,顾长生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没有审视,没有好奇,也没有敌意。
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段文字,在解读一段历史。
他的目光,穿透了顾长生的皮肉、骨骼、身份,似乎要一直看到他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独特的灵魂源头。
裴玄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烛火在他的眼底深处,跳动着,映照出了一片比这地下密室更深、更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