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紧握着玉笏的手,青筋毕露,如虬龙盘踞。
晏千秋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铁青。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头。
他堂堂大乾丞相,三朝元老,薪火法则最坚定的守护者,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黄口小儿,用一番闻所未闻的歪理邪说,驳斥得哑口无言!
不可饶恕!
“你……”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目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压抑的怒火即将化作雷霆之言,将眼前这个“异端”彻底焚为灰烬。他要告诉他,秩序就是秩序,礼法就是天堑,不容任何巧言令色之徒肆意践踏!
然而,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一个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声音,从那九层玉阶之上,幽幽飘落。
“够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描淡写。
但在这死寂的太极殿内,却仿佛是九天神雷,轰然炸响!
晏千秋即将脱口而出的所有话语,瞬间被这两个字斩断、碾碎,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大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从气态,瞬间凝固成了琉璃。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们惊恐地抬起头,望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凰曦夜,依旧端坐着。
她甚至没有起身,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只是,她那双一直半垂着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凤眸,缓缓地,抬了起来。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太极殿,只是气氛压抑,暗流汹涌,那么此刻,它就变成了一片正在被无尽深海淹没的孤岛!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威压,以那张龙椅为中心,如无声的海啸,轰然席卷了整座大殿!
嗡——
空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低鸣。
盘踞在殿顶,口含夜明珠的巨大黄金神龙,那双由宝石镶嵌的龙目,仿佛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像是在对真正的君主,低下高傲的头颅。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那些铭刻的镇业符文,一瞬间光芒大作,却又在一息之后,被一股更加蛮横、更加古老的力量,硬生生压制得忽明忽灭!
裂痕。
顾长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看见,这坚不可摧的空间之中,都出现了一道道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密的裂痕!
他站在凰曦夜的身侧,是唯一没有被这股威压直接冲击的人。
但这让他看得更清楚。
他看见,那满朝文武,无论官阶高低,修为深浅,此刻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他们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一些年迈的老臣,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跪倒在地。
他们不是在面对一位帝王。
他们是在面对天灾,在面对末日,在面对这个世界最深沉、最原始的恐惧本身!
这就是……凰曦夜真正的力量?
不,这甚至不是她的力量。这是她体内那份与生俱来的、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原罪业力”,在她情绪的引动下,泄露出的、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息!
顾长生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撼无比。
他终于明白,自己怀中那个会因为一个拥抱而安心的女人,究竟背负着怎样沉重而可怕的宿命。
凰曦夜的目光,冷漠地扫过下方战战兢兢的百官。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僵立在殿中的晏千秋身上。
“帝后之仪,乃朕与长生二人之事。”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每一个字,都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晏千秋的心头。
“何时册封,以何种礼仪册封,皆由朕一人定夺。”
她微微前倾,那双冰冷的凤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幽蓝色的、足以焚尽万物的火焰。
“尔等,是在妄议君上?”
“还是说……”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那股恐怖的威压,也瞬间提升到了顶点!
“嫌朕的权威,不够?!”
轰!
晏千秋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仿佛有一座太古神山,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神魂之上。
他闷哼一声,那张铁青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引以为傲的修为,他坚守了一生的傲骨,在这股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绝对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脆响。
是他手中那块象征着法度与威严的纯白玉笏上,悄然崩裂出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
这道裂痕,也同样出现在了他的心防之上。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在绝对的皇权与力量面前,他所依仗的任何礼法、规矩、人心,都显得那么可笑。
“噗通!”
终于,有官员再也承受不住这股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威压,双膝一软,第一个跪倒在地。
这个声音,像一道推倒多米诺骨牌的指令。
“噗通、噗通、噗通……”
跪倒的声音,此起彼伏,转瞬之间,这巍峨的太极殿内,除了顾长生与凰曦夜,便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数百名帝国重臣,尽皆俯首,以头抢地,瑟瑟发抖。
“臣……臣等……不敢!”
“陛下息怒!”
恐惧的、颤抖的声音,汇成了一片混乱的求饶。
晏千秋依旧站着,他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但他的腰,已经被压得弯成了一张弓。他的双腿,筛糠般地抖动着,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都已渗出血丝,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他能感觉到,女帝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漠视生命的虚无。
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低头,今天,或许就真的走不出这座太极殿了。
他穷尽一生,想要将她送上祭坛,化作守护世界的“薪柴”。
可他忘了。
薪柴在被点燃之前,本身……就是最炽热、最危险的火焰!
一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晏千秋那颗高傲了一生的头颅,缓缓地、屈辱地,低了下去。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句话。
“老臣……知罪。”
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那股笼罩着整个大殿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
呼……
大殿内,响起了无数道粗重的喘息声,仿佛一群溺水之人,终于挣扎着浮出了水面。许多官员的官袍,都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狼狈不堪地贴在身上。
凰曦夜收回了目光,那双凤眸里的幽蓝火焰,也随之熄灭,重新恢复了那片万年玄冰般的死寂。
她看都未看下方跪了一地的百官,更没有再看一眼已经彻底认输的晏千秋。
她只是平静地,转过头,看向了身旁的顾长生。
那一瞬间,她眼中的冰冷,如同被春日暖阳照射的冰河,悄然融化了一角。
那目光,深邃而又复杂。
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女帝,反而带着一丝……只有顾长生能读懂的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一丝深藏的、无声的询问。
仿佛在说:
这就是我的世界。
这布满荆棘的王座,这冰冷无情的法则,这必须用绝对的暴力才能换来片刻安宁的朝堂……
你看到了吗?
怕了吗?
顾长生读懂了。
他读懂了她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心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心疼。
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自己那只温暖干燥的手,覆盖在了她那只因为催动力量而变得愈发冰凉的手背上。
然后,轻轻地,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