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玉笏,质地温润,色泽纯白,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
它被一只布满了老人斑、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与固执,都灌注进这块象征着朝堂法度的冰冷玉石之中。
玉笏的前端,正对着龙椅的方向,微微倾斜,这是一个恭敬到无可挑剔的角度。
百官退朝的洪流,正从这块玉笏的两侧分流而过,像溪水绕过一块亘古不变的顽石。嘈杂的脚步声与低语声,在这座空旷得足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太极殿内,显得格外虚浮,唯有这块顽石,沉默而坚定地矗立在原地。
顾长生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它不再像刚才那样,只是藏在暗处的审视与权衡。此刻,它变得锋利、直接,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毫不掩饰地刺向自己。
他转过身,与那目光的主人遥遥相对。
丞相晏千秋,并没有随着人流退去。
他独自一人,站在殿中,成了这幅退朝画卷上,最突兀、也最醒目的一个点。他身后的殿门大开着,明亮的天光从外面涌进来,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道深沉的、充满了压迫感的剪影。
凰曦夜也停下了脚步,她依旧坐在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里,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双本已准备垂下的凤眸,重新抬起,淡淡地落在了晏千秋的身上。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些已经走到殿门口的官员,也纷纷停步,转过身来,神情各异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场。
“陛下。”
晏千秋终于开口了,声音苍老,却洪亮如钟,每一个字,都在这空旷的金殿之中,激起层层回响。他手中的玉笏,随着他的躬身,划出了一道标准得可以用尺子去丈量的弧线。
“老臣,有本要奏。”
凰曦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得到了默许,晏千秋缓缓直起身子,但他那锐利的目光,却越过了九层玉阶,越过了女帝的威仪,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顾长生身上。
“今日大朝会,乃国之重典。百官奏事,万民仰瞻。然,帝后之仪,亦是祖宗礼法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敢问陛下,这位……公子,”他刻意在“公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蕴含的轻蔑与疏离,不加掩饰,“身着异服,不佩官印,更无品阶,却与陛下一同立于玉阶之上,俯瞰百官。此举,将祖宗礼法置于何地?将我大乾王朝的万年威严,置于何地?!”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质问顾长生的身份与行为,实则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指向龙椅上凰曦夜的刀子。
剑指女帝,无人敢为。
但,以祖宗礼法之名,讨伐一个“妖言惑上”的“佞幸”,却是他这位百官之首,理所当然的职责!
一瞬间,殿内所有官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长生的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好奇,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压力,仿佛要将这个“不懂规矩”的异类,当场压垮。
御史台的几位老臣,已经开始下意识地摩挲袖口,似乎随时准备出班,用最严苛的律法,来附议丞相的谏言。
这,是一个死局。
顾长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诘难,顾长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慌。他甚至连站姿都没有变,依旧是那副略带慵懒的样子。
他只是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仿佛真的没有听懂这番话里蕴藏的杀机。
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月白长衫,然后又抬头望向晏千秋,脸上露出一个纯粹的、充满了求知欲的表情。
“丞相大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
“晚辈初来乍到,确实不懂许多规矩,让您见笑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像一个真心实意请教的后辈。晏千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以为对方这是要服软了。
然而,顾长生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是晚辈心中有一事不解,斗胆请教丞相大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大殿两侧那些表情各异的官员,最后重新落回晏千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问道:
“我听闻,礼法之源,在于敬人重情,而非拘泥于形。不知这数千年未曾改变的礼仪,可曾为这世间的原罪业力,添上一分微末的镇压?”
……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整个太极殿,仿佛被这句话抽干了所有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太……诛心了!
它像一柄无形的、锋利的楔子,精准地楔入了这座帝国最根本、最痛苦的伤口之上。
原罪业力!
这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这个世界无法挣脱的宿命枷锁。他们建立秩序,遵循礼法,强者为薪,弱者苟活,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对抗这该死的业力吗?
可现在,这个年轻人,却用最平静的语气,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下意识回避的问题:你们引以为傲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礼法,除了维持一个压抑的、等级森严的秩序外,到底有什么用?
晏千秋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预想过顾长生一百种应对的方式,或是惊慌失措,或是强词夺理,或是搬出女帝来当挡箭牌。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直接掀了棋盘,从一个他根本无法辩驳的、更高维度的角度,来消解他的全部攻势。
“竖子……巧言令色!”
半晌,晏千秋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声音,已经不复刚才的洪亮,反而带上了一丝被触及痛处后的恼怒。
“礼法,乃国之基石!秩序,乃镇压业力之根本!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无视规矩,视法度为无物,人心浮动,业力必将趁虚而入,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老丞相的反击依旧犀利,立刻将问题上升到了动摇国本、危害苍生的层面。
然而,顾长生却只是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怜悯。
“丞相大人言重了。”他缓缓摇头,语气依旧温和,“晚辈从未想过要无视规矩。只是在想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像是在给一个蒙童讲最基础的课。
“形式,应当是为内容服务的,不是吗?”
“如果一套衣裳,穿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甚至开始束缚手脚,让人喘不过气,那我们应该做的,是削足适履,把自己的身体砍掉一块去适应它呢,还是……去换一件更合身的衣裳?”
这番话,更是闻所未闻。
什么叫“形式为内容服务”?在这些朝臣的观念里,形式,就是一切!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天!
顾长生的话,在他们听来,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是大逆不道的歪理邪说!
可偏偏,他们又觉得这番话里,似乎蕴含着某种他们从未接触过,却又无法反驳的奇异道理。
晏千秋彻底语塞了。
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青一阵白一阵。他一生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礼法典籍之中,却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他想要驳斥,却发现对方的逻辑自成一体,无懈可击。他引以为傲的武器——那些传承了万年的条条框框,在对方那简单到近乎粗暴的“常识”面前,显得如此的僵硬和可笑。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全副武装、手持长矛的重甲骑士,却在冲锋的路上,被一个顽童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绊倒在地。
荒谬,且屈辱。
大殿之内,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百官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茫然。他们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一直被他们当做“女帝玩物”的男人。
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只懂依赖女帝庇护的凡人。
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新世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清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那九层玉阶之上传来,为这场无声的交锋,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退朝。”
凰曦夜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十二章纹的帝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她甚至没有再看晏千秋一眼,只是转身,向着顾长生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顾长生心领神会,微笑着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两人并肩,在百官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下玉阶,朝着大殿的侧门走去。
从始至终,凰曦夜没有为顾长生辩解一个字。
但她的这个动作,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晏千秋僵立在原地,他紧握着那块冰冷的玉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那两道相携离去的背影,眼中的错愕与恼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深沉、更加阴狠的冰冷。
他看向凰曦夜的背影,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
这只是开始,陛下。
您选的这个男人,这个试图用歪理邪说撼动帝国根基的男人……
老臣,绝不会让他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