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灰蓝色的幕布,沉沉地压向哀牢山。风穿过破碎的岩壁,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地面残留的枯叶和尘埃,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
林晚抱着那个仍在微微颤抖的小女孩,小小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只有压抑的啜泣声证明她还活着。林晚的目光扫过昏迷的同伴--陈涛口鼻处的血迹已经凝固,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许晴额角的瘀伤青紫肿胀;苏雅蜷缩在灌木边,脸上细小的划痕渗着血珠。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责任感压在她肩上,且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她必须带他们出去。
“别怕,”她再次低声对怀里的小女孩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们会找到路,带你回家。”小女孩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往她怀里缩了缩,那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那片破碎的岩壁。
林晚小心翼翼地放下小女孩,让她靠着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她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先走到陈涛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她不敢轻易移动他,只能先检查许晴和苏雅。许晴的呼吸稍显急促,苏雅则像是陷入了深沉的噩梦,眉头紧锁,偶尔发出几声惊悸的鸣咽。
没有时间犹豫了。夜晚的哀牢山,温度会骤降,危险只会倍增。
林晚的目光落在陈涛那个被甩在远处的背包上。她踉跄着走过去,拉开拉链。食物和水还剩一些,一个急救包,还有...她摸到了一捆荧光绿色的登山绳!像抓住救命稻草,她迅速拿出绳子。
她首先将绳子的一端牢牢系在陈涛相对完好的左臂腋下,打了个结实的攀岩结。然后,她将小女孩轻轻拉过来,用绳子在她腰间绕了几圈,另一端同样系在自己腰上。接着,她走到许晴和苏雅身边,艰难地将两人半扶半拖地聚拢在一起,用绳子的中段在她们腰间缠绕固定,确保她们不会在移动中散开
做完这一切,林晚已是大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清醒。她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缝隙里,几颗异常明亮的星星正艰难地穿透暮色,闪烁着微光。
北斗七星!
巨大的希望瞬间点亮了林晚濒临枯竭的心田!她迅速辨认出勺柄指向的方向--那是北方!进山的主路,就在北面!
“走!\"她低喝一声,不知是对同伴,还是对自己。她用尽全身力气,拖动着这根由四个昏迷(或半昏迷)的人和一个惊恐小女孩组成的沉重“链条”,朝着北极星指引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跋涉在泥泞的沼泽,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腰间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摩擦着被黑液灼伤的皮肤,带来钻心的疼痛。身后拖拽的重量让她步履维艰,好几次都差点被盘踞地面的树根绊倒。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着山林。只有头顶几颗倔强的星子,勉强提供着方向。小女孩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只是紧紧攥着林晚的衣角,小小的身体随着她的拖拽机械地移动,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陈涛、许晴、苏雅依旧昏迷,身体在拖行中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林夜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仿佛凝固。林晚的意识开始模糊,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她最后一丝力气。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力竭倒下、彻底被黑暗吞噬时,前方浓密的树影边缘,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萤火,刺破了深沉的黑暗!
不是幻觉!
紧接着,两点、三点....更多的光点出现,摇曳着,穿透层层看香的枝叶,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移动!同时,隐约的人声穿透了林夜的寂静,带着焦急和呼唤,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晚晚…林晚…!”
“…小涛,能听到吗…!”
“苏雅…许晴…!”
是父亲的声音!还有班主任王老师!还有其他熟悉的声音!
救援!是救援队!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林晚早已麻木的神经!早已干涸的泪腺再次涌出滚烫的液体。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嘶哑到极致的呼喊:“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里显得微弱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回应!
“那边!有声音!
“快!手电照过去!
找到了!在这里!!”
纷乱急促的脚步声、手电光柱的剧烈晃动、嘈杂而充满惊喜的人声如同潮水般迅速涌来,瞬间将这片死寂绝望的林地包围。刺眼的光束扫过林晚满是泥污和泪痕的脸,扫过她身后昏迷的同伴和那个蜷缩的小女孩。
“晚晚!\"父亲林国栋第一个冲到她面前,那张被焦急和担忧刻满皱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老,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声音哽咽,“我的孩子!你..…你们.……”\"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陈涛、许晴、苏雅,以及那个陌生的小女孩,震惊得说不出话。
紧随其后的班主任王老师、村里的老支书张伯、还有几个强壮的村民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解开绳索,小心翼翼地检查、抬起昏迷的三人。
“快!担架!小心陈涛的头!”许晴额头有伤!\"
“苏雅冻坏了,快拿保温毯!\"
“这小姑娘.…..天哪,是后山苗寨老石家的阿朵!他们寨子找她找疯了!”
现场一片混乱,却充满了生的希望。林晚瘫软在父亲怀里,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安全感让她几乎瞬间昏厥过去,但她死死咬着嘴唇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
“爸..…”\"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衣服里,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镜子.…….山神…...碎了……录音笔...那个人的录音笔.….在.…….在树下...
老支书张伯正指挥着村民,听到“录音笔”三个字,布满风霜的脸猛地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他立刻对旁边一个年轻村民低吼道:“快!去刚才发现他们的地方!仔细找找!树下!一支黑色的录音笔!快!”
那个村民应了一声,打着手电飞快地跑向黑暗深处。
林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最后的感觉是父亲温暖而颤抖的怀抱,和头顶那片被无数手电光束撕裂的、属于人间的、真实的夜空。
......
消毒水的味道
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林晚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洁白的天花板。全身的剧痛依旧清晰,但已经可以忍受。她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到旁边的病床上,许晴头上缠着纱布,正小口喝着母亲喂的粥,看到林晚醒来,立刻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庆幸和后怕。隔壁床,苏雅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速写本,眼神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似乎还没有完全从那些“眼睛”的恐怖记忆中挣脱。再过去,是陈涛。他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手臂打着石膏,正在沉睡,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依然经历着那毁天灭地的一锤。
“晚晚!你醒了!\"母亲惊喜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父亲林国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胡子拉碴,显得异常憔悴。看到女儿醒来,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心疼,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忧虑。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母亲急切地问。
林晚轻轻摇头,喉咙干涩:
\"水…\"
母亲连忙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温水。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感。
“爸,”林晚看向父亲,眼神急切,“那个小女孩.…….阿朵?她……”
“她没事。”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受了惊吓,有点着凉,在隔壁病房,她阿爸阿妈守着。老石家.…哎,真是万幸。”他顿了一下,看着女儿的眼睛,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老张伯他们……找到了那支录音笔。”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父亲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正是那支沾满干涸污泥、外壳布满细微划痕的黑色录音笔。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承载着恐怖真相的潘多拉魔盒。
“里面..…”林晚的声音发紧。
父亲沉重地点点头,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霾:“技术科帮忙恢复了最后一段被干扰的录音..….还有...那个人的身份也确认了。叫李志强,一个……有前科的人,十年前,为了独吞一笔合伙做生意的钱,设计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伪装成意外.…这些年,他一直被这件事折磨,精神很不稳定,所以才会独自跑到哀牢山深处……大概是…..想逃避,或者寻求某种解脱吧.……\"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黑暗后的疲惫,录音最后.….除了他崩溃的喊叫,还有..….他死前无意识的、反复念叨的几个词.……报应……镜子…我看见了…….我自己。
病房里一片死寂。许晴停下了喝粥的动作,苏雅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连沉睡中的陈涛眉头都皱得更紧了。
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凝固了。
林晚闭上了眼睛。李志强.….那个凝固在树下、被自身罪孽彻底吞噬的“活尸”。他最后看到的“镜子\"里,映照出的,大概就是他亲手害死挚友时那张贪婪狰狞的脸吧?那才是他真正的心魔,日夜啃噬他的毒蛇。
哀牢山的镜子只是无情地将他极力逃避、粉饰的真相,血淋淋地放大、呈现出来。
“那面..…..镜子……”林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碎了。\"父亲接口,语气带着一种敬畏般的沉重,“老张伯带人去看过。岩壁上只剩下一些嵌在石头里的黑色碎片,大的也就巴掌大。村里几个老人…….对着那地方拜了又拜,说山神.…显灵又归寂了。\"他顿了顿,看着女儿苍白而平静的脸,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晚晚…你们…….在里面..….究竟遇到了什么?那镜子……到底是什么?”
林晚的目光缓缓扫过病房里的每一个人--虚弱的许晴,惊魂未定的苏雅,沉睡中仍不安稳的陈涛。她想起苏雅画本上疯狂涂抹的眼睛,想起许晴空洞贪婪的眼神,想起陈涛狂暴挥锤的瞬间,想起镜中那个冰冷漠然的“自己”,想起脚下翻涌的、象征着她内心黑暗角落的粘稠黑液.……
她最终看向父亲担忧而困惑的眼睛,又望向窗外明媚却显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城市,是即将结束的假期,是等待他们回去的高三生活。那里没有浓雾,没有怪树,没有眼睛也没有镜子。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它.……”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经历地狱熔炉淬炼后的平静,“是一面照妖镜。”
父亲一愣,显然没明白这个有些古旧的词汇在此刻的含义。
林晚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墙壁,再次投向哀牢山深处那片破碎的岩壁,投向那片曾经映照出人心最幽暗角落的虚无黑暗。
“它照见的,”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包括她自己,“不是山魈鬼魅,而是人心里.…住着的鬼。”
病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喧嚣,如同模糊的背景音。
许晴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的纱布,眼神复杂。
苏雅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指节微微发白。
陈涛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手臂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林晚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父亲。她没有解释镜中那个“自己”,没有解释草帽,也没有解释那翻涌的黑液。有些深渊,只能独自凝视,独自泅渡。但这次凝视,已经足够。
她拿起那支静静躺在手帕上的、沾满污泥的黑色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真实。她没有按下播放键。里面的绝望嘶吼和临终忏悔,连同哀牢山深处那破碎的镜面,一起被留在了那个浓雾弥漫、心魔丛生的夜晚。
她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存在感,仿佛握着一块来自灵魂废墟的警示碑。
窗外,阳光正好。照亮了城市的轮廓,也照亮了病房里每一张苍白而年轻、却已悄然被刻下印记的脸庞。前路漫长,高三的号角即将吹响,人生的试卷才刚刚展开。而哀牢山的经历,那面碎裂的镜子,像一个永恒的烙印,提醒着他们,也警醒着所有听闻这个故事的人:
最深的黑暗,从不在山林深处。它蛰伏在每一次闪过的恶念里、在每一次不敢直视的逃避中、在每一个自以为无辜的灵魂幽谷。真正的山魈,是我们自己。而唯一能驱散这心魔的,不是砸碎外界的镜子,而是鼓起勇气,直面镜中那个或许并不完美、甚至带着污点的----真实的自己。
心渊回响,永不停歇。警钟,为所有敢于聆听的灵魂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