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又在这片连绵的翠色中行进了两日。
当众人渐渐习惯了这满目青山的景象时,眼前的地势却骤然开阔。连绵的山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袤平原。
天地骤然变得无比辽阔坦荡,仿佛能一直铺展到天边。
这从峰峦叠嶂骤然跌入沃野千里的巨大转变,如同天地陡然换了一幅画卷,再次引得车厢内众人惊叹不已。
“这天地……可真是什么地方都有啊!”车厢外的虎子望着无垠的平野,再次发出惊呼。
赵惊弦唇边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
他上京赶考,初经此地时,心境何尝不是如此?
纵使饱读诗书,描绘山川地理的篇章汗牛充栋,当亲眼目睹这由群山峻岭瞬间化为坦荡无垠的奇景,那份直击心灵的震撼,是任何文字都难以企及的。
书中所写,终究不如这亲历亲见的壮阔来得真切、深刻。
他的视线转向车厢内。
玉娘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窗外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地平线的广袤平原。
她的侧脸沐浴在透窗而入的光线里,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掠过的田畴村落。
每一次窗外的风景变换,都如同在她原本狭小的认知世界里推开一扇新的门,无声地拓展着她对这个浩渺天地的理解。
她的模样,落在他眼中,比窗外的风景更令他心动。
他目光温柔地锁住她映着天光的侧颜。
心尖发软。
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玉娘微微一颤,似从沉醉中被惊醒,侧过头来看他。
“玉娘,” 他轻轻唤她,和她一起看向窗外,“你看,这天地之大,瑰丽奇景何其之多。待日后诸事安顿,我定要寻着机会,带着你,去看遍这万水千山。”
她心头一暖,杏眸弯起,柔声应道:“好。”
看遍万水千山何其困难?
即使这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温言暖语,可此刻他眼底的真诚与温柔做不得假。
她承他这份情。
“我也要去!我要跟着爹娘!” 小鲤听明白了爹娘的对话,立刻雀跃地抱住玉娘亲的胳膊。
团团见姐姐如此,也含混不清地嚷着:“去!团团去!跟爹娘!”
赵惊弦朗声笑了,将两个孩子都揽近些,故意逗趣道:“好,都去!不过,可能到那时,我们小鲤和团团都长大了,说不定还要照顾着年纪大了、腿脚不大利索的爹娘呢!”
小鲤立刻挺起小胸膛,认真又响亮地保证:“会的!我会照顾好爹娘的!”
玉娘温柔地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眼中是道不尽的温柔:“好,娘等着我们小鲤长大。”
时间在马车的颠簸与驿站的灯火交替中悄然流逝。
五日后,车队抵达了山南城。
过了此城,便是京城。
傍晚,在驿站休息时,虞兴安和赵惊弦在大堂叙话。
虞兴安神色凝重,开门见山:“宁绪兄,三日后便是上任之期。按眼下这脚程,怕是难以准时抵达。车队载重,步履维艰。我思虑再三,想与你商议,不如我们二人,带上几名护卫,轻车简从,先行一步?让其余护卫押送行李和伯母她们随后缓行。如此,既能确保你我准时赴任,又不不至于让伯母她们过于疲劳。”
吏部签发的上任文书上,清晰写着三日后便是到任之期。
算算行程,若按目前的速度,恐怕真要误了这至关重要的期限。
给新任上官留下个懈怠拖延的第一印象,于仕途起步而言,绝非吉兆。
赵惊弦因旅途劳顿和这突如其来的紧迫显出几分疲惫。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茶杯的边缘,沉吟着。
虞兴安所言确是眼下最可行的办法。
官员误期,轻则申斥,重则影响前程,于仕途起步而言,绝非吉兆。
陵州离京城算不得最远,三十五日的假期足够往返,所以当初未曾向吏部多申请假期,怕留下不重视的印象。
他果断做出决定:“承平兄思虑周全,如此甚好。就依兄台所言。”
用过简单的饭食,赵惊弦将一家人聚在一处,将先行一步的决定道出。
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儿子不在身边,赵母虽心中忐忑难安,但知晓儿子前程要紧,终究是强忍着不舍,点头应允。
玉娘一直安静地听着赵惊弦和赵母说话。
待他们话音落下,她才轻声开口:“二郎,京中宅子可备了被褥铺盖?”
先一步抵达京城,吃食尚可在外将就,但这被褥不可或缺。
赵惊弦摇头:“尚未。”
玉娘关切道:“夜间寒气大,可别着凉了,得带上被褥。”
“还是玉娘心细,我竟疏忽了。”赵惊弦心里淌过暖流,“我这就去把咱们屋里的被褥带上。”
“我和你一块儿去。”
当下,两人去到装载自家行李的车上翻找。
玉娘眼尖,很快指着一个厚实的包袱:“就是这个了。”
又道:“再带两身换洗衣物吧。”
她让赵惊弦打开一个熟悉的箱笼,自己弯下身,在里面细细翻找,熟练地用箱笼里备着的一块干净包袱皮将翻找出来的衣物包好,系了一个好看又结实的结。
赵惊弦一手抱着沉甸甸的被褥包袱,含笑看着玉娘为自己细致操持的身影。
喉结滚动,突然很想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可不远处有护卫,他知道她面皮薄,若是被外人见到他们的亲昵,怕是会羞愤难当。
他将手臂已然微微抬起的冲动压回心底。
算了,目光却在她侧颜上又停留了片刻。
总归,等回到房中也不迟。
“塞进你随身的包袱里吧,夏裳轻薄,应能放下。”
玉娘将衣物包递给赵惊弦时,再抬眼时,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里。
那目光深沉,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像暖阳下的深潭,让她心口莫名一跳。
“怎么了?”她垂下眼睫。
“好看。”赵惊弦的声音温醇,两个字说得清晰缓慢。
这没头没尾的夸赞,玉娘不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可也没好意思追问下去。
赵惊弦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和玉娘一同去赵母和赵攸歇息的房中接走了已经困得揉眼睛的小鲤和团团。
窗外虫鸣唧唧。
玉娘和赵惊弦在房里说话。
“别怕。”赵惊弦说,“有护卫护着你们,况且近几年匪患基本已被朝廷肃清,你们走的又是人来人往的官道,安全无虞。不过几日路程,你们也就到京城了。我先行一步,在京中等你们。”
他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中。
即使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可他又怎会不知她心中的惶然?
玉娘感受到他掌心的暖意,心里的害怕没来由地减轻了些,扬起笑容:“嗯,我知道的。你不必挂心我们,安心赴任才是正事。娘、小攸、孩子们,还有我,都会好好的。”
“路上…你也多加小心,若身子不适,莫要一味强撑赶路。”
赵惊弦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