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拜堂的仪式,饮过一杯象征喜气的薄酒,赵惊弦当天便踏上了返回书院的路。
自那以后,他回家的次数愈发稀少,只有过节书院放假才回去,连休沐日都在书院读书。
他把全部精力都花在读书上,不敢分神,唯有如此,才能暂时忘却玉娘、忘却大哥,忘却那个在心底深处自我厌弃、卑劣不堪的自己。
好在如此地用功读书,终究也是有回报的,
次年五月院试放榜,年仅十五岁的赵惊弦不仅高中秀才,更名列前茅,成为享有朝廷补助的廪生。
消息传回,全家欢喜不已。
年仅十五岁的他也因此成了闻名十里八乡的天才。
可命运弄人。
一向身体康健的赵父,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夺去了性命。
原本过得和乐美满的赵家瞬间乌云密布。
一家人为赵父的逝去悲痛不已,随之而来的是日子也开始紧巴起来。
赵父开的私塾散了。
赵惊弦本欲接手,以廪生身份开馆授徒,多少也能贴补家用。
但赵母和赵霁川坚决反对。
他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前途大好,家人岂能让他困在村中做个教书先生,断送了前程?
还好廪生每月有朝廷发放的6斗米,加上赁出去的几亩田收来的租子,赵霁川也一直找活做,一家人的日子也维持了下去。
再后来,玉娘生下了女儿小鲤,给这个愁云惨淡的家带来了微弱的暖意。
赵霁川初为人父,对这个粉团儿似的女儿爱不释手,还给取了小名小鲤。
只是,这短暂的温馨很快被边关的战鼓碾碎。
天子不仁,战事频发,朝廷连年征召兵丁,法令严苛。
每户须出一丁,若一户有四丁及以上青壮,则须出二丁。
除有功名在身者可免其役,若不服兵役,则需缴纳高达五十两的代役银。
这对普通农家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赵家同样如此,虽日子比寻常农户好过些,可赵父的丧葬就花了家中将近一半的积蓄,压根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临行前夜,赵霁川拍着弟弟的肩膀,“二弟,这个家,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好好读书,日后中个举人,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我不在的时候,代我照顾好玉娘和孩子。等我回来,就让你给小鲤取个学名。”
他笑容爽朗,可赵惊弦却只觉悲凉。
赵惊弦郑重点头:“大哥放心,我会的。”
翌日,一家人站在村口,眼眶通红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
灵堂布置停当,赵惊弦回到自己冷清的屋子,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倒刺,刮得他心口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惊弦,出来吃饭吧!\"屋外传来赵伯父家的大堂嫂小心翼翼的呼唤。
她和妯娌、婆婆特意留下帮忙操持,知道婶娘一家定是没心情做饭的,便默默在厨房张罗了些饭食。
她先唤了赵惊弦,又走到赵母和玉娘屋外唤了几声。
回应她的,只有屋内压抑的啜泣声。
堂嫂无奈叹息,定是没胃口吃东西的。
赵家伯娘在赵母屋里劝,另一个堂嫂则在玉娘屋里轻声说着宽慰的话。
可谁都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赵惊弦在屋里静立良久,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厨房。
灶台上的饭菜还冒着些许热气,他仔细地将饭菜分出几份,先端了两份送到赵母屋里。
“娘,多少吃一点吧。”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将碗筷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小妹,吃饭了。”
赵母肩膀耸动,没有回应。赵攸也哽咽着应了声“嗯”,却也没动。
赵惊弦回到厨房,打了两个鸡蛋,加水搅匀,就着灶膛里尚未熄灭的炭火余温,很快蒸熟了一碗嫩滑的鸡蛋羹。
他端着这碗鸡蛋羹和一份饭菜,走向玉娘的屋子。
“嫂子,不吃些东西,哪有力气照看小鲤?”他将碗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克制,目光始终微垂着。
他也没在玉娘的屋里停留太久,又喊了赵家伯娘和方才唤他的堂嫂到厨房用饭。
见他转身要走,赵家伯娘忙问:“惊弦,你不吃吗?”
\"我回屋吃。\"赵惊弦脚步未停,只道,\"伯娘,天快黑了,你们吃完就早些回吧,家里有我守着。\"
“欸。”赵伯娘应着,声音里透着疲惫。
玉娘屋里,听着女儿细弱的啼哭,她挣扎着伸出绵软无力的手臂,将她抱进怀里。
她木然地一勺勺喂着温热的鸡蛋羹,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
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睡熟的女儿挪到床里侧,她才拿起筷子,勉强塞了几口饭食。
然而,食物梗在喉间,巨大的悲伤终于冲破麻木的堤防,她捂着脸,压抑地呜咽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唯恐惊醒刚刚安睡的孩子。
正屋里,赵攸终究挨不住腹中饥饿。
她犹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神情麻木、仍在哭的赵母,还是捧起了碗。
腹中饥饿得到缓解,她怯生生地靠近床边,轻轻碰了碰母亲的手臂:“娘……您也吃点吧……”
回应她的,只有赵母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悲痛的哭声。
入夜,除了不谙世事的婴孩和年幼疲惫的赵攸,几个大人皆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中熬过了漫漫长夜,未曾合眼。
次日,天色未明,玉娘、赵惊弦,还有赵大伯家的堂弟、堂弟媳、几个孩童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冰冷的蒲团上。
刺耳的唢呐声划破了小院的死寂,吊唁的亲朋乡邻陆续到来。
“节哀顺变……”
“节哀……”
一声声沉重而程式化的安慰,像钝刀子割在赵家人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停灵一日后,第二日天色未明,村里的几个壮劳力连同赵家几位堂兄弟,合力抬起那口装着赵霁川旧衣的薄棺,步履沉重地向山上走去。
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挖坑、落棺、填土。
妇孺们跟在后面,一路哭声凄切。
玉娘抱着小鲤,由堂嫂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她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得厉害,路都走得不稳当。
若不是为了怀中的孩子,怕是早就支撑不住。
年幼的赵攸紧紧攥着大嫂的衣角,小声啜泣着。
赵母没有去送葬。
昨夜她哭晕过去,醒来后,赵惊弦几乎是强硬地将她留在了家中。
她的亲弟弟周大壮也忧心姐姐承受不住,吊唁后便让妻子冯氏留下陪伴。
冯氏坐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慰大姑子:\"你这身子骨,走到半道就得倒下,到时候大家伙儿顾你还顾不过来,反倒误了大郎入土为安。不怕找不着路,日后让二郎带你去便是了。\"
赵母无力地靠在枕上,泪水早已流干。
冯氏看着眼前这个比两年前苍老了十岁的大姑子,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出嫁时,人人都说她命好,嫁了个家境不错的秀才相公,谁又能想到,丈夫早早就散手人寰,如今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真是命运弄人。
见赵母干裂的嘴唇颤动,冯氏连忙给她倒了杯温水。
晌午过后,帮忙的乡邻陆续散去,赵家小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余烬气息的死寂。
赵惊弦端着饭食走到母亲屋外,正要叩门,却听见里面舅母冯氏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大姐,你说……玉娘年纪轻轻,能守得住吗?\"冯氏的声音带着试探,\"一个女人拖着个奶娃娃,日子太难熬了。\"
这话让赵惊弦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