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霁川“玉娘玉娘”地叫惯了,家里上下也都跟着这么称呼。
年岁渐长,当赵霁川明白玉娘就是自己未来的媳妇后,心头那份天然的亲近便化作了满心欢喜,整日“媳妇媳妇”地唤个不停,惹得玉娘又羞又臊。
有一回在院中,赵霁川正追着玉娘喊“媳妇”,被归家的赵父听个正着。
赵父当即板着脸,揪着儿子结结实实揍了两下,训斥道:“未成亲便这般叫唤,会坏了玉娘名声。”
这话对赵霁川十分管用,为了玉娘,他乖乖应下,只在心里默默念叨,只等成亲后再光明正大地唤她“媳妇”。
赵霁川待玉娘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想到她。
玉娘也日渐依赖他。
知晓自己将来真要嫁给赵霁川后,本就对他怀有好感的少女心中,渐渐萌生出真切的爱慕。
赵母为人却有些刻薄小气,对玉娘这个未来儿媳总带着挑剔,对她时常冷言冷语。
幸而赵父性情宽厚,加上两个儿子处处维护玉娘,赵母也未能做得太过分。
赵惊弦则颇具读书天分,常被父亲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岁月如流,悄然滑过。
玉娘十岁那年,赵母老蚌生珠,生下了女儿赵攸。小女儿的降临给这个家添了不少热闹。
同年,赵父正式为赵霁川与玉娘定下婚事,婚期就定在玉娘及笄后第二年的春日三月。
这本是桩喜事,可得知婚讯后,一股难以名状的郁气盘踞在赵惊弦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理不清这闷闷不乐的缘由,只觉得烦躁不安。
婚事筹备伊始,家中便洋溢着喜庆。
大红的喜字剪纸,兄长忙前忙后时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看着兄长与玉娘之间流转的眼波,那份无需言说的亲昵,赵惊弦心底竟翻涌起一股尖锐的刺痛。
这一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日子盘踞在心头的究竟是什么--
是嫉妒。
这念头让他悚然一惊,自己怎会生出如此不堪的心思?
那是自小呵护他的兄长,那是他应当敬重的未来嫂嫂啊。
为了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情绪旋涡,更为了将自己从这“不正常”中拉回正轨,赵惊弦开始刻意躲避赵霁川和玉娘。
他索性以苦读为由,长住书院,不再轻易归家。
一日夜谈,同窗们不知怎地聊起了男女情事。
一人说起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另一人便笑着追问:“可真心喜欢那小娘子?”
喜欢?
这个词像一颗石子,猛地投入赵惊弦沉寂的心湖,激起了汹涌的波澜。
电光石火间,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念头破土而出,清晰得令他浑身发冷--
他喜欢玉娘。
不是对姐姐般的依恋,而是男子对女子那种炽热又隐秘的渴望。
他会因她一个笑靥而整日欢喜,会因她一句关怀而心潮涌动。
巨大的自我厌弃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唾弃自己,玉娘是大哥的未婚妻!他怎能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简直禽兽不如!
然而,长久压抑的嫉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玉娘是赵家的童养媳,那为什么……不能是他赵惊弦的妻子?
为什么偏偏是大哥?为什么不是他!
疯狂的念头在脑中叫嚣,若是他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意,早一点向家里剖白,结果会否不同?
家里会应允吗?
玉娘……玉娘会愿意吗?
可随即,残酷的现实又将他击垮。
玉娘望向大哥的眼神,分明盛满了情意,远胜于对他的关怀。
大哥待他至诚至亲,若知晓此事,兄弟情谊定生嫌隙。
娘本就不喜玉娘,若再生事端,只会让玉娘在家中处境更加艰难。
是以,这心思,注定见不得光,只能烂在心底。
婚期前一日,赵惊弦告假归家。
他心底万般不愿踏入这喜庆之地,可大哥成亲,他岂有不归之理?
只是,一踏进家门,满目刺眼的红便灼得他眼眶生涩。
大门高悬着大红灯笼,各屋门楣系着红布,窗棂上贴着精巧的红纸窗花。
一派喜气洋洋,却与他心底的灰暗格格不入。
他一眼就看见了玉娘。
她气色极好,双颊透出新剥菱角般的粉润,对着大哥笑时,眼波流转,含羞带怯。
赵霁川正笑着,将一支银簪轻轻别入她的发髻,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
赵惊弦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强作镇定地走过去。
他先唤了声“大哥”,继而转向玉娘,努力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玉姐姐,明日可就得改口唤你‘大嫂’了。”
看着玉娘因羞涩而愈发低垂的脸庞,他面上笑意未减,心中却是苦涩难言。
“玉娘,你先回屋吧。”赵霁川体贴地替她解围。
玉娘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小跑着离开了。
赵惊弦甚至不敢去看她离去的背影,唯恐自己眼中泄露了那不可告人的心思,被大哥洞穿。
“在书院读书辛苦吧?瞧着清减了不少。”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大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关切。
脸上也依旧是那爽朗坦荡的笑容。
这笑容像针一样扎在赵惊弦心上,愧疚感几乎将他撕裂。
他强撑着笑了笑:“不累,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说着,他解开随身带回的大包袱,取出半匹龟背纹细棉布。
“大哥,这是给你和大嫂的新婚礼物。”从书院回来路过县城,他用攒下的银子买了半匹龟背纹细棉布,做男女衣物都合适。
赵霁川笑着接过:“这得花不少银子吧?身上还有钱使吗?别耽误了买纸笔。”
不等弟弟推拒,他已转身回屋,放下布料,从一个木盒里取出二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赵惊弦手里。
“拿着!”
赵惊弦佯装生气:“大哥!说了是心意,你怎地如此生分?”
赵霁川朗声一笑:“傻弟弟,莫说这贺礼,便是没有,我这做兄长的,难道不能给弟弟些零花?”
话已至此,赵惊弦只得从中拣了一块小半两的碎银收入荷包,余下的坚决推回:“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家中不易,你和玉姐姐过日子处处要钱。我抄书所得,够用了。”
赵霁川也不勉强,收回了银子。
翌日,天未亮,家中便已忙碌起来。
玉娘算是在自家“出嫁”,此刻正在闺房中梳妆。
赵惊弦端着喜果路过那扇半掩的房门时,脚步不由一顿。
不经意间,他瞥见了一身红嫁衣的她。
乌发已高高挽起,发间簪着昨日大哥送的那支银簪,还缀着一朵艳丽的红绢花。
真美。
“桃之夭夭映红妆,新娘浅笑韵流芳。”一句诗毫无预兆地跃入脑海。
他心头猛地一悸,恍惚间回过神,不敢多看,慌忙别开视线,疾步走向大哥的屋子。
大哥也是一身簇新的红袍,精神焕发,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见弟弟进来,他笑着招手:“二弟,你来。”
赵惊弦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对着大哥郑重一揖,“谨祝流年同枕暖,白头未改少年情。弟弟在此敬祝大哥大嫂琴瑟永谐,白头不离。”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送上祝福。
这话语里,有他强咽下的酸楚,更有他发自肺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