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七爷冲着他背影,却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别管他,他就那样。”黄毛道了一声。
“其实我感觉他人也挺好的,我刚进军营时,他还关照过我几回。”七爷一本正经。
黄毛惊讶:“真的假的?就他那张臭脸摆在那儿,还会关照人?”
“他其实只是看着有点那啥,但其实,只能说他……很奇怪吧。”七爷想了想,却不知用何词来形容。
“他这人的确很奇怪。”黄毛在这点上是认同的。
十四五岁,是七爷的年纪,也是虞踶令再次落入黑暗的时候。
师傅的死讯忽然传来,他一下从默默无闻的小徒弟,化身为新一任擅者域域主。
不知为何,刚入军营时,虞踶令看到七爷,便想到那年皇宫中百年一次的驱邪大典。
他身为妖妃之子,是被关入寒质院后第一回出去,迎接他的不是父亲温暖的怀抱,而是一副十字木架。
他的四肢捆绑在上边,便是那般被运出寒质院的。
皇宫中所有人都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无一例外。他一直低着头,因为管事的公公一见着他,便告诉过他,他这张脸,不配见人——他与母妃有几分相似。
他看向七爷时,也看到了曾经那个无助的自己。
他也想过,有人能替他出头,但他转念一想,那些能替他出头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对那些欺辱七爷的人,每一个目光,每一句呵斥,都是在替曾经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后来唯一一次,他遇到有人替他说话,是在九爷被杀后,他自己闭口不言,季允夕却替他辩解。他不知她的别有用心,只知,她的笑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训练结束后,黄毛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远远瞧见一个身影。
“毛毛?”黄毛试探着喊了一声。
慕容嫦一见着他,不理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黄毛笑了一下。
午时,季允夕上山了。
她披着厚重披风,发丝于风中凌乱,雪中残下一串脚印。山顶积雪,她来到面向枳军的山头。
没有同伴,整个山顶上,只有她一人。如若说,之前去毁粮好歹知晓了真粮的位置,那么这一回,她要干票大的。
许军有几座军仓被烧了,粮食暂时还没挪过去,季允夕盯上了这个机会。
此时,躲在暗处的陆傲君皱了皱眉:“她让你撤兵,自己倒跑上来,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等着看看呗,万一有什么新花样呢?”黄吉就躲在陆傲君身边,好奇地望去,只见季允夕孤零零的身影在雪里漂泊。
“新不新花样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陆傲君回应,目光一直锁死在季允夕身上。
“什么是西瓜?你宝贝徒儿的命,就是西瓜吧?”黄吉调侃了一句。
陆傲君似笑非笑:“不是。”
黄吉一语道破:“口是心非。”
忽然,远在高处的季允夕步伐不稳,身子一晃,陆傲君忽然向前踏了半步出去,又立马止住。
黄吉笑了一声:“哟?陆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脚滑了吧?”
“切,不然呢?”陆傲君冷笑一声,面上些许尴尬,转身便要离去。
黄吉还站在原地:“你不多看看?万一她从山顶上摔下去呢?”
“那我就可以,”陆傲君头也不回,只余下背影,“可以替我收尸了。”
陆傲君最后那个“我”字很轻,黄吉没有听清楚,跟上去拍了拍她肩头:“替谁收尸?”
“你!”陆傲君只从牙缝中挤出这一个字。
“你这脾气,是个人都受不了。”黄吉又笑道,“我还记得,主帅小时候,你还挺温柔的。”
“温柔个屁。”
季允夕丝毫没有察觉到两人,她于山顶上徘徊,脚下是酷寒的积雪与嶙峋的岩石。
每一步,都有可能让她丧命。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她试探着踩了上去,随后膝盖一曲,她身子下坠,双手撑在冰凉积雪上,刺骨寒冷。
她从衣襟中掏出小旗子,将它插在雪堆中,用几粒石子固定好,扫开旗帜旁的一堆雪,于岩石上刻上一个“炸”字。
她手指紧攥着刻刀,刻的每一下,她指尖都在颤抖,甚至面上都没有了血色。
这便是一直守在山顶上的士兵所经历的吗?
季允夕想:我现在尝到的,不过他们尝到的万分之一。
她用披风将自己紧紧裹住,却还是免不了寒风刺入她的面颊与双眼。
她不断地眨眼,手中刻刀似乎下一瞬间便要飞出去。
一处,又一处。
她步伐渐渐有些不稳当,便撑着周围的岩石走,忽然指尖沾到雪花,疼得刺骨,她才看一眼指尖:何时划了一道小口子?
不管它。
季允夕接着向前走去,她走向一处岩石,是个做标记的好地方,却不料脚下一歪,差点儿跌下山去,幸得她一下瘫坐在地上。
三个时辰过去,她麻利的动作变得僵硬,轻快的步伐也变得沉重,她一手紧紧拽着披风,一手伏在裹雪岩石上。
狂风呼啸,衬得她单薄。
忽然,她脚下一软,心头一惊:踩空了。
是雪坑!
季允夕反应过来时已陷了进去。
积雪瞬间没到腰间,冰冷的雪粒灌入衣领,冻得她一个激灵。
此刻,黄吉正与一士兵打趣:“你上回落到雪坑里,我还记得呢。”
“雪坑?”站在一旁的陆傲君忽然问了一声。
“对啊,山顶上有个老大的雪坑了,我好几个兵都掉进去过,后来在那一圈做了标记,就是不知被雪覆盖了没有……”黄吉回答。
陆傲君一皱眉头:“你不早说!”便疾步朝着山顶方向而去。
黄吉小声:“有些人,啧啧啧啧。”边摇头边笑,跟了去。
季允夕本能地张开双臂撑住两侧,阻止自己继续下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生疼。
季允夕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将身体往上拔,右腿先抽了出去,靴子却留在了雪里,刺骨的寒意立刻从脚底窜上来,疼得她眼前发黑。
季允夕,不、要、停!
她连想这么一句也困难。
陆傲君裤腿上沾满了雪,她喘着粗气,单手扶在远处的岩石上,似乎下一秒便要冲上去。
只见季允夕浑身裹着白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时不时动弹一下,应是还没死。
少许,她蜷缩起来,喘息。
黄吉才到陆傲君身后,喘着粗气:“你个笑战佛,才带你上来过一次,你就把路记得这么清楚,跑那么快,你山猪啊?”
“小辈取的绰号,你倒爱叫的很。”陆傲君皱着眉头,愣是没看黄吉一下,“少说点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黄吉缓了一缓,顺着陆傲君的目光望去:“哟,你宝贝徒儿都这样了,你还不上去关心关心?”
“她不已经出来了?”
“对啊,就不知道有些人还在看什么。”
夜晚,秋风瑟瑟,北面的秋天似乎与南面不同,落叶飞红,星光璀璨。
七爷还是睡在虞踶令附近,他问了一声:“六爷,主帅前几个夜晚叫你去,是为了毁粮吗?我听教头说的。”
虞踶令:“嗯。”
忽然,“轰隆隆”的炸响,地震山摇。
铁浮屠骑兵们按耐不住,立马冲出营帐,冲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狼烟滚滚。
七爷指着龙口最前端最上边,惊呼道:“有烟!炸山了!”
“是枳军进龙口了?”一人问。
黄毛反驳:“不可能,主帅之前下令,绿鬼前头穿过龙口之后才炸山,我们现在连绿鬼的影子都没瞧见。”
“那是之前,谁知道主帅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一人道。
“干什么呢?”教头的声音,“别看了,就是炸山了!不干你们的事,快回去!”
“这都要打起来了,怎么不关我们的事?”有骑兵焦急问。
教头:“是毁粮!别疑神疑鬼、没事儿找事儿!赶紧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