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神龙殿偏殿的。春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唯有刺骨的冰寒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因那极致的惊骇而微微颤抖。耳中依旧回荡着李显那石破天惊的狂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神魂俱颤。
“天下……让与韦玄贞……舍不得侍中……”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越嚼越是胆寒。此等言论,已非单纯的昏聩失德,简直是自绝于宗庙社稷!若传扬出去,不仅新帝威严扫地,整个大唐的根基都可能被动摇!那些本就对武太后临朝心怀不满的宗室、旧臣,岂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不行!必须立刻禀报太后!
裴炎再也顾不得什么宰相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等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嘶哑着嗓子对车夫低吼:“快!去宣政殿!要快!”
马车在洛阳宫的青石御道上疾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在裴炎听来如同催命的鼓点。他紧紧攥着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脑海中飞速盘算着。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无异于一场政治赌博。但李显的狂言,已让他别无选择。
抵达宣政殿外,不等内侍通传,裴炎便已撩起紫袍下摆,几乎是跌撞着闯入殿中。他甚至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衣冠,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悲愤: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陛下……陛下他……”
武媚正端坐于书案后批阅奏疏,闻声抬起头,看到裴炎如此失态的模样,凤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她放下朱笔,语气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威压:“裴相何事惊慌?起来慢慢说。”
“娘娘!”裴炎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几乎是泣诉般将方才在神龙殿偏殿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李显那句核心的狂言,他更是加重语气,清晰地重复了出来:“……陛下言道:‘朕意已决!这天下都是朕的!朕就算把整个天下让给韦玄贞又如何?!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区区的侍中之位吗?!’”
说完最后一句,裴炎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等待着上方那人的反应。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武媚端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凝固的玉雕。唯有那微微眯起的凤目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厉芒。她放在案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
几息之后,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裴炎的心头:
“昏聩!!”
这一声斥责,并非咆哮,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怒、失望与彻底决绝的冰冷。
“先帝尸骨未寒,社稷托付于他,不料其竟如此狂悖失德,视江山神器如儿戏!口出此等亡国之音,何以奉宗庙?何以君天下?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此等之子,不堪为君!”
裴炎浑身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立刻应声道:“太后娘娘明鉴!陛下……庐陵王此言,确已失人君之体,若流传出去,必致天下动荡,国本动摇!为大唐社稷计,臣……臣恳请太后,行伊尹、霍光之事,以安天下!” 他终于将“废黜”二字,以古喻今的方式,清晰地提了出来。
武媚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外沉沉的暮色,又落回伏地不起的裴炎身上。她需要宰相的支持,而裴炎此刻的态度,正是她所需要的。
“裴卿之言,亦是为国为民。”她语气稍缓,却更显决断,“然废立之事,关乎国体,非同小可。陛下虽失德,亦需有足以昭示天下的罪名,且需迅雷不及掩耳,以免生变。”
她站起身,走到殿中,步伐沉稳,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即刻传本宫令:北门禁军即刻起全面戒备,封锁宫禁各门,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密召左右羽林将军、程务挺等将领入宫听令。”
“着中书舍人即刻草拟废帝诏书,罪名……便以其狂言乱政,失德于天,不堪承继大统为由!务求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明日大朝会,”武媚的目光锐利如刀,看向紫宸殿的方向,“便是乾坤定鼎之时!”
“臣,遵旨!”裴炎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所取代。他知道,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风暴,已然在这宣政殿内酝酿完成,只待明日,便要在这洛阳宫城之内,惊天动地地爆发出来。而他自己,也已彻底绑上了武太后的战车,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