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自辽阔的海面奔涌而来,裹挟着深海特有的湿润咸腥气息,穿过观星阁洞开的巨幅轩窗,将东方墨身前的玄色袍服拂动出细微的涟漪。他静立于那面覆盖了整堵主墙的巨幅东亚舆图前,身形挺拔如孤峰峙岳,然而那双深邃若星海的眸子,却早已穿透了图上精细描绘的山川城郭、海路疆域,投向了万里之外,那座沉浸于权力倾轧与血色宫闱中的长安皇城。
他的指间,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玄色墨玉。玉质温润,色泽深沉如子夜,唯有在窗外透入的天光偶尔扫过时,其内里才会流转过一丝极淡、却灵动异常的幽光,仿佛封印着一缕具有生命的暗影。
悄无声息地,一名身着墨色劲装的亲卫步入阁内,恭敬地呈上一封以特殊火漆密封的信函。那火漆印记极为细微,正是一枚展翅墨羽的形状——这是莫文从中原发出的最高等级急报。
东方墨神色未动,只微微抬手接过。指尖轻划,坚韧的桑皮纸应声而开。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纸上的字迹:狄仁杰擢升度支郎中,掌控财权;术士明崇俨身死,疑点重重;太子李贤以谋逆罪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上官婉儿因密报事泄,受黥面之刑,重贬掖庭……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却未能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激起过多的涟漪。直到“构陷谋反,查获甲胄”八字映入眼帘,他捻动墨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观星阁内陷入一片深海般的寂静,唯有窗外永恒不休的海浪声,如同命运的脉搏,隐隐传来。
他缓缓阖上眼眸。刹那间,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利州江畔,夜幕初临,水声潺潺,彼时尚是少女的武媚接过墨玉时,那双清亮眼眸中闪烁的、对未来的憧憬与潜藏深处的执拗;自己那句“常守本心,得见真章”的赠言,言犹在耳。然而,画面陡然翻转,深宫苑囿的血色弥漫开来,权力顶峰之上,那双凤目已变得冰冷莫测,再无昔日清澈……
【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如同天边悄然汇聚的阴云,在他沉寂的心湖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非是失望,亦非愤怒,更像是一位清醒的旁观者,亲眼见证着宿命轨迹沿着既定的陡坡滑落时,所产生的那种沉静而深切的怅惘。
千年之约,他所承诺守护的,是她武媚其人,是她灵魂深处那一点或许尚未泯灭的本真,而非她手中那柄已然沾染上至亲血脉、日益沉重与冰冷的权柄。
他倏然睁开双眼,眸光锐利如划破夜空的电芒,再次落向面前的巨幅舆图。视线沿着从长安至巴州那蜿蜒曲折的官道急速移动,心中默算着流放队伍的行程、可能的路径,以及……实施截杀的最佳时机与地点。
“构陷之罪既已坐实,便是绝了李贤重归东宫之路。”他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身毫无瓜葛的冰冷定理。“然,媚娘……以你如今行事之决绝,既已迈出这一步,又岂会留下此等隐患,任其成为他日朝局反复的由头?途中‘暴病而亡’,或遇‘悍匪劫杀’,当是必然之局。”
这并非背弃承诺。恰恰相反,这是在深渊边缘,必须设下的一道无形屏障。他要在那最后的坠落发生前,守住那或许连她自己都已抛弃的人性微光,阻止她在权力的无尽黑暗中彻底沉沦。
他毅然转身,行至那张以整块南海沉香木雕琢而成的宽大书案前。铺开特制的雪浪笺,取过狼毫小楷,于端溪紫石砚中饱蘸浓墨。挥毫间,笔走龙蛇,字迹却沉稳如山岳,力透纸背:
“莫文如晤:惊闻宫阙生变,贤王遭废,远徙巴州。依势推之,此行路途险远,恐生不测,有其性命之虞。着尔即刻遴选一心细如发、沉稳机敏,且武学已达一流之境之好手,秘密尾随护卫。非至万不得已,濒死之境,不得现身介入,暴露行藏。若贤儿于绝境中有所恳请,可视具体情势,斟酌考量,相机应之。此事务必隐秘为上,如墨入夜,不留痕迹。切切。”
搁下笔,他轻轻吹干纸笺上的墨迹,待字迹完全凝固,方将其仔细卷起,封入一枚细长的青铜管内,交予侍立一旁的亲卫。
“以最快渠道,直送莫文手中,不得有误。”
亲卫躬身,双手接过铜管,旋即如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东方墨再次缓步至窗前,负手而立,遥望西方。掌心中的那枚墨玉,传来温润而持续的暖意,一如许多年前,在那个江风微凉的夜晚,他许下守护誓言时的温度。
一场始于江畔清澈流水的守护之约,如今,却要在另一条布满荆棘与杀机的流放路上,以这样一种悄然无声、形同陌路的方式,继续它的轨迹。海天相接之处,暮云四合,预示着远方正酝酿着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