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
永隆元年的春日,并无多少暖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长安城头,寒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灞桥码头。此地曾是无数离人折柳送别之处,今日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与悲凉。
寥寥数辆简陋的青篷马车停靠在岸边,周围是数十名押解流犯的官差,按刀而立,神色冷硬。没有送行的朝臣,没有悲泣的亲友,甚至连围观的百姓都被远远驱散,只有几个胆大的躲在远处土坡后,伸着脖子,窃窃私语。
李贤在家眷的搀扶下,踏上了摇晃的跳板。他依旧穿着那身青布衣衫,在料峭寒风中显得单薄无比。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被风吹拂,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停下脚步,最后一次回望。
雄伟的长安城郭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沉默矗立,熟悉的朱雀大街、巍峨的宫阙飞檐,都已成为身后可望不可即的风景。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厚重的城墙,落在了那座囚禁过他、也曾承载过他抱负的东宫,落在了那座决定他生死、也埋葬了最后亲情的紫宸殿。
没有泪,没有恨,甚至没有太多的留恋。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只余一片勘破世情的枯寂。他缓缓转过身,不再回头,弯腰钻入了那狭小阴暗的车厢。
家眷低声的啜泣被官差的呵斥声打断。车夫扬鞭,马蹄踏在初融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车队在寒风中缓缓启动,沿着官道,向着西南方向,那遥远而陌生的巴州迤逦而行。
车轮辘辘,碾过的不只是尘土,更是一段曾经显赫无比的人生,一个帝国储君的过去。
就在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化作天地间一行渺小黑点时,远处长安高大的城墙之上,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独立于垛口之后。
上官婉儿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寒风掀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她遥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言——有对无辜者蒙冤的悲悯,有对权力倾轧的寒意,更有一种自身渺小、无力回天的深深无奈。她知道那车厢里坐着的是怎样一个人,也知道他背负的是怎样的不白之冤。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此,做一个无声的、遥远的目送者。
而在那重重宫阙深处,大明宫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武媚端坐于案前,听着内侍低声禀报“庶人贤已离京”的消息,她执笔批阅奏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凤眸之中一片深沉的平静,再无波澜。一颗可能威胁到她权力之路的棋子,已被彻底移出棋盘。前路的障碍,又少了一个。
巴州路远,山高水长。那一路的艰辛,那未来的孤寂与未知,都将是李贤一人独自承受。长安的繁华,帝国的中心,已与他再无干系。他的余生,注定将笼罩在巴山蜀水那连绵的烟雨之中,如同一曲渐渐湮灭的悲歌,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
车队远去,烟尘渐息。天地苍茫,唯余风声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