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深宫,一处远离日常政务区域的僻静殿阁被临时辟为画室。这里帷幔低垂,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既保证了足够的明亮,又柔和得不带一丝阴影,恰到好处地落在端坐于凤座之上的武媚周身。
她今日未着繁复朝服,仅是一袭素雅的常服,发髻也梳得简单,摒弃了过多珠翠。然而,正是这刻意的朴素,反而更凸显出她本身不容忽视的威仪与独特风韵。数名由将作监甄选、以人物画着称于世的御用画师,以及雕凿宗师毛婆罗,正屏息凝神地立于数步之外。
他们并非在绘制寻常的帝王嫔妃像,而是奉了密旨,要为那伊阙山壁上正渐渐显形的卢舍那大佛,赋予一副足以流传万古的面容——一副既能体现佛法无边慈悲,又暗合皇后神韵的天容。
“开始吧。”武媚的声音平静无波。
画师们躬身领命,各自在铺开的宣纸或绷紧的绢帛上落笔。他们不敢直视天颜过久,只能凭借惊鸿一瞥的记忆与平日里对皇后仪态的观察,捕捉那份独特的神韵。时而快速勾勒,时而凝神细思。
毛婆罗则站在稍后位置,他那双布满老茧、却能感知最细微起伏的手微微虚握,目光如最精准的刻刀,细细描摹着武媚的面部轮廓、眉眼间距、鼻梁弧度乃至唇角的微妙线条。他看的不仅是皮相,更是骨相与气度。
一连数日,武媚都会定时来此静坐片刻。她时而垂眸,如同陷入慈悲沉思;时而微微抬眼,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彻人心,勘破红尘。画师们殚精竭虑,一幅幅草图被呈上,又因“神韵不足”、“慈悲有余而威仪不足”或“过于柔媚”等各种缘由被搁置。
终于,在反复揣摩、修改、甚至几番暗中观察皇后于不同场合的神态后,一幅融合了众人智慧与深刻领悟的定稿逐渐清晰。
画面上,卢舍那佛的面容已然成型:方额广颐,显得沉稳大气,根基深厚;眉如初月,舒缓而优雅,透露出超越世俗的智慧;一双凤眼微垂,眼帘低敛,目光却仿佛能穿透画纸,蕴含着无尽的悲悯与洞察一切的睿智;鼻梁挺直贯通额际,象征着智慧通达;唇角微抿,似笑非笑,那是一种超越了喜怒哀乐的、属于神只的宁静与威严。
任何熟悉武媚容貌的人,看到这幅佛像草图,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与震撼。这尊佛,既有佛陀的慈悲庄严,又奇异地融合了当朝皇后那独一无二的容貌特征与精神气质。它不是简单的摹写,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升华与神化,将人的容貌与神的仪态完美地熔于一炉。
武媚亲自审阅了这幅最终定稿。她凝视良久,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佛像的眉眼,沉默不语。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画师与毛婆罗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躬身侍立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善。”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毛婆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卷承载着非凡意义的画稿。他知道,接下来,他需要带领麾下最顶尖的弟子,将这画纸上的“天容”,以血肉之躯悬于绝壁之上,用手中的锤凿,将其一点一滴地、毫厘不差地复刻到那坚硬的石灰岩上,使之成为不朽。
画师们退去,密殿重归寂静。武媚独自立于殿中,窗外春光正好。她知道,当那尊带着她容貌印记的巨佛在伊水之畔睁开“慧眼”之时,她将不仅仅是大唐的皇后,更将在无数信徒与臣民心中,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人间神只”。这无声的摹刻,是比任何诏书都更具力量的权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