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元年,夏末。
青藏高原的罡风已带上凛冽的寒意,掠过枯黄的草甸,卷起砂石,抽打着万物。在这片被苍天压得极低、空气稀薄得让中原人胸口发闷的苦寒之地,战争的阴云正以前所未有的浓度积聚。
吐蕃大营,连绵的牦牛毛帐篷如同黑色的菌群,蔓延在赤岭(今日月山)以西的广袤原野上。大论钦陵立于高处,黝黑的面庞被高原紫外线灼得发亮,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他麾下如云的骑士。战马嘶鸣,刀矛如林,夹杂着被征服的吐谷浑仆从军惶恐而麻木的面孔。
“唐军来了。”钦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冷意,传入身旁几位核心酋长的耳中,“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巢穴,爬上了这片他们呼吸都困难的高原。带着他们的骄傲,和……致命的弱点。”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薛仁贵想速战?我便让他快不起来。乌海(今托索湖)不是他的目标,那里只是诱饵。传令下去,各部依计行事,骚扰其前锋,截断其联络,但主力避其锋芒。我们要像狼群捕猎牦牛,先耗尽它的力气,再咬断它的喉咙!重点,在他们的辎重,在他们那看似坚固的后方!”
他早已通过细作摸清了唐军内部那微妙的气氛——那位被皇后硬塞进来的副帅,就是这条巨龙脖颈下最柔软的一片逆鳞。
与此同时,唐军主力历经跋涉,终于抵达鄯州(今青海乐都)前线。连绵的营寨依水而立,虽旌旗招展,却难掩一股压抑的气氛。许多来自关中的士卒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明显受困于这该死的高原反应。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为凝重。薛仁贵指着粗糙的羊皮地图,手指重重落在乌海的位置,声音因连日操劳和缺氧而略显沙哑,却依旧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高原作战,利在速决,弊在久持!我军新至,士气可用,然粮秣转运艰难,士卒多有不适。唯有出其不意,直捣乌海,破其前锋,震慑蕃贼,方能扭转局势!”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帐中诸将,最终落在副帅郭待封身上。这位出身名门、被皇后特意指派而来的副手,脸上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持与疏离。
“郭副帅,”薛仁贵沉声道,“本帅亲率轻锐,奔袭乌海。你统领主力并所有辎重,留守大非岭(大非川以北),凭险固守,深沟高垒。只需守住粮道,便是大功一件!切记,无论前线战况如何,无我将令,绝不可擅自移动!”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紧紧盯着郭待封。这是最稳妥的策略,也是他对这位“监军”副帅最大的让步和约束。
郭待封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大总管军令,末将自当遵从。”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一丝不忿与轻蔑迅速掠过。让他这位名门之后、皇后心腹,在此看守辎重,如同老卒?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心中暗道:薛仁贵啊薛仁贵,你不过一介寒门出身,仗着陛下宠信和几分蛮勇,便真以为可独断专行么?皇后娘娘派我来,可不是给你看家护院的!
而在远离这两军对垒核心区域的一处不起眼的山坡上,几块风化的巨石后,两名身着与戈壁滩融为一体的土黄色粗布衣、脸上涂抹着防冻油膏的人,正通过特制的铜管窥镜,静静地观察着唐军大营的动向。
其中年轻些的,手指微微收紧,低声道:“石头哥,唐军这就要分兵了?薛帅亲赴险地,那郭待封……”
被称作“石头”的墨羽观察员,面容冷硬如岩石,轻轻放下窥镜,打断了他:“我们的任务,是看,是听,是记录。元首严令,仅观察,不参与,保证自身安全。”
他取出炭笔和防水油布,开始快速勾勒唐军营寨布局与旗帜编号,并标注日期、天气,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记,咸亨元年八月,唐军主力抵鄯州,主帅薛仁贵议定分兵之策,自率轻锐趋乌海,副帅郭待封领辎重留守大非川。观其军中,士卒有疲敝之色,副帅郭……似有桀骜之态。”
写完,他小心卷起油布,塞入怀中,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旌旗招展、却仿佛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唐军大营,补充了一句,不知是说给同伴听,还是告诉自己:
“一场风暴,要来了。我们,只是看风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