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门广场的喧嚣散去,旌旗招展、万军山呼的盛况恍如隔世,只余下马蹄踏起的烟尘在洛阳燥热的空气中缓缓沉降。皇宫重新被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但这寂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紫微宫深处,帝王之忧。
李治被扶回寝殿后,那强撑的精神气力如同潮水般退去,整个人瘫软在榻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御医匆匆赶来,诊脉后,面色凝重地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
“陛下乃急火攻心,加之风疾受扰,需静养,万不可再如此劳心费神……”御医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治虚弱的挥手打断。
“朕……无事。”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断浮现薛仁贵接过帅印时那坚定的眼神,以及武媚那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郭待封……他真能如武媚所言,只行辅佐之责吗?薛仁贵那刚烈的性子,能容忍一个明显带有监视意味的副手吗?西域战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因内部掣肘而败……李治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他这病躯,连亲自为将士送行都如此艰难,又如何能真正掌控万里之外的战局?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薛仁贵的忠诚与能力,以及那渺茫的“天佑大唐”。
宣政殿偏阁,凤掌权衡。
与李治的忧心忡忡不同,武媚迅速从出师典礼的仪式感中抽身,投入到更为实际的权力运作中。西征大军带走了一部分朝堂的注意力,也暂时转移了因安西陷落而带来的巨大压力,这为她提供了操作空间。
她召见了吏部侍郎,以“西征事关重大,中枢需人协理”为由,开始对几个关键的中枢职位进行微调,将自己更为信赖的官员安置到机要位置,进一步强化了对政务流程的控制。
同时,她通过北门学士,仔细分析着郭待封出发前送来的第一份密奏——其中详细记录了大军初期的粮草调配情况、薛仁贵与诸将的初步会议内容,以及他对军中几位主要将领的初步观察。字里行间虽无不妥,但那种事无巨细皆要上报的姿态,已然明了。
武媚提笔,在密奏空白处批下几行小字:“已知。务使粮道畅通,余事……静观其变,密报毋绝。”她需要郭待封的眼睛和耳朵,但眼下,更需要西征至少在表面上能顺利推进。
西征路途,裂痕初现。
离开洛阳的繁华,大军西行,景色日渐荒凉。薛仁贵治军极严,命令麾下轻装疾进,力求尽快抵达鄯州(今青海乐都)前线,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他深知兵贵神速,高原作战,拖延只会增加变数。
然而,副帅郭待封很快便提出了不同意见。在一次行军会议上,他捻着短须,语气“诚恳”地建议:“大总管,我军劳师远征,将士疲惫,辎重繁多。是否应放缓行程,稳扎稳打,先在陇右一带充分休整,并广派斥候,详探敌情,再图进取?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薛仁贵眉头微皱,压下心头不悦,沉声道:“郭副帅有所不知,吐蕃新得安西,立足未稳,正应速击!若待其站稳脚跟,布防严密,我军攻坚,伤亡必巨。兵者,诡道也,岂能事事求万全?”
郭待封却并不退让,引经据典,大谈“以正合,以奇胜”,强调后勤稳固乃胜利之本。最终,薛仁贵凭借主帅权威,强行通过了急速行军的方案,但郭待封那“持重”乃至有些保守的态度,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洛阳意志,已然在军中高层心中投下了一道阴影。一些原本就对文官监军心存不满的将领,看向郭待封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隐晦的警惕。
西域暗处,冷眼旁观。
远在西域的石岳,通过隐秘渠道,已然知晓了洛阳的决策与薛仁贵挂帅西征的消息。他站在风沙扑面的雅丹高处,望向东方。
“薛仁贵……郭待封……”他低声自语,嘴角掠过一丝洞悉命运的冷峭。他并不看好这次仓促的反击,更不认为那位带着镣铐跳舞的将军能轻易成功。吐蕃势头正盛,以逸待劳,而唐军内部却已埋下猜忌的种子。
“传令下去,”他对着身后的黑影吩咐,“各部继续静默,重点观察吐蕃主力动向,尤其是其对鄯州方向的防御部署。至于唐军……记录其进展即可,非必要,不予任何形式的接触或协助。”
墨羽的任务是观察和存续,而非介入一场胜算难料的帝国反击。他们如同沙漠中的胡杨,根系深扎,耐心等待着下一次风云变幻。
洛阳的忧虑,西域的冷眼,以及西征军内部那刚刚萌芽的裂痕,共同交织成咸亨元年秋日,一幅暗涌流动的画卷。帝国的命运,在病弱的帝王、精于计算的皇后、被束缚的名将以及无数双冷眼旁观的注视下,缓缓驶向未知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