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设计本摊在膝头,阿秀的指尖在“衔枝纹”的圆钩处反复摩挲,粉笔灰在纸页上晕出淡淡的白痕。李师傅蹲在旁边调试综片,枣木梭子在掌心转得飞快,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要不……还是按老样子织?”阿秀的声音细若蚊蚋,右手的梭子差点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她织了十年蜀锦,指尖的茧子比李师傅的还厚,可面对设计本上那个卫衣的图案,竟像第一次握梭子的小姑娘。
苏晚把一杯热豆浆放在织机旁的木凳上,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看这里,”她指着卫衣抽绳处的纹样,“用‘转经法’织金线的时候,每绕三圈松半分力,就会有你晒架上那些蜀锦没有的软度。”
阿秀的睫毛颤了颤。她忽然抓起一把孔雀蓝的丝线,往经线上一搭——丝线穿过经线的角度,竟与苏晚设计本上标注的30度斜角分毫不差。李师傅的目光在那根丝线上顿了顿,手里的综片“咔嗒”一声归了位。
“试试。”老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把那支刻着“砚”字的竹梭放在了阿秀手边。
阿秀深吸一口气,将竹梭攥在掌心。梭子上的包浆蹭过她的指尖,像有股温热的力顺着手臂爬上来。她脚踩踏板,腰轻轻一拧,竹梭带着金线穿过经线,动作生涩却认真,像在缝合两块不同质地的布料。
“不对。”李师傅突然开口,拐杖往织机腿上一敲,“转经不是拧腰,是让气顺着脊椎走,跟你奶奶当年教的‘坐禅织’一个道理。”
阿秀的脸瞬间涨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放下梭子,手指绞着围裙角:“我奶奶说,女人家力气小,学不会‘转经法’……”
“陆姑娘当年比你还瘦。”李师傅的目光飘向窗外的瀑布,“她织到第七天,瀑布的水声都能听出转经的节奏。”
苏晚忽然想起陆老夫人笔记里的话:“织锦如参禅,需听万物之声。”她拿起手机,播放了一段外滩夜景的录音——车流声、船鸣声、霓虹灯管的嗡鸣,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韵律。
“你听,”苏晚把手机放在织机上,“这声音跟瀑布的水纹,是不是能合上?”
阿秀的眼睛倏地亮了。她侧耳听着,脚不自觉地跟着节奏踩动踏板,竹梭再次穿过经线时,金线在阳光下划出的弧线,竟真的有了几分车流的动感。
“成了!”张姐忍不住低呼。那道金线弯出的弧度,正好是苏晚设计稿上标注的第七道弯,比寻常织法多了三分流动的灵气。
阿秀的指尖在那道金线上轻轻一碰,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她忽然抬头,撞见苏晚鼓励的目光,脸颊泛起两朵红晕,嘴角竟悄悄向上弯了弯——那是个极浅的微笑,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丝缝。
小陈的相机“咔嚓”一声定格了这瞬间。镜头里,年轻织娘的麻花辫、老织机的楠木纹理、设计本上的现代线条,在晨光里融成一幅温柔的画。
“再织三梭试试。”李师傅的声音软了些,他从木箱里拿出个锡制小盒,里面装着极细的银线,“掺两根这个,会有你要的‘会呼吸的光’。”
阿秀接过银线时,指尖与老人粗糙的指腹碰了一下,像电流窜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教她辨认丝线的粗细,只是那时奶奶总说:“老祖宗的样子,改不得。”
可此刻,当银线与金线在她指间交织,织出的纹样既有“衔枝纹”的古意,又有苏晚设计的现代张力,阿秀忽然明白,不是改不得,是没找对改的法子。
“苏小姐,”她抬起头,眼里的羞怯少了些,多了点亮晶晶的东西,“这件卫衣的袖口,能不能织成我们锦溪的石板路?就是那种被雨水泡得发亮的青灰色。”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在设计本上画了道波浪线:“再掺点云母粉,像石板缝里的碎银!”
阿秀的笑容这次清晰多了,像山涧突然绽开的野蔷薇。她脚踩踏板的力道越来越稳,竹梭在经线间穿梭的速度渐快,织机发出的“咔嗒”声,竟与窗外瀑布的轰鸣合上了拍。
李师傅背着手站在一旁,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竟有种久违的暖意。他看着阿秀额角的汗珠滴落在织机上,混着金线的碎屑,像在给老织机喂新的养分。
阁楼外,竹林里的黑影动了动,相机镜头的反光在叶缝间闪了一下。老周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手里的工兵铲在石板上划出轻微的声响,像在警告,又像在守护。
但此刻,阁楼里的人谁也没在意那道黑影。阿秀织出的凤凰尾羽正一点点延伸,金线裹着银线,古纹缠着新样,像条跨越时光的河,正朝着某个崭新的方向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