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晨光里,苏晚将设计本摊在织机旁的木桌上,笔尖在纸页上沙沙游走。她画的不是传统蜀锦纹样,而是件露肩礼服的草图——裙摆处用金线织出半只凤凰,尾羽却突然化作现代几何线条,像被晨光切开的瀑布。
“这是什么?”李师傅拄着枣木梭子站在她身后,老人斑爬满的手按在草图边缘,指腹蹭过凤凰的眼睛。那里被苏晚点了滴银灰颜料,像落了颗晨露。
“用‘转经法’织凤凰,”苏晚笔尖一顿,在礼服腰侧画了道弧线,“但让尾羽顺着人体曲线走,这样既保留金线的贵气,又不会勾住东西。”
老周蹲在织机前穿经线,闻言抬头:“这想法妙啊!上次那个女明星穿蜀锦礼服摔跤,就是因为尾羽太硬。”
李师傅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从竹筐里抽出根孔雀蓝的丝线,往苏晚画的凤凰翅膀上一搭——丝线的弧度竟与草图上的笔触完美重合。
“李师傅,”苏晚忽然合上设计本,从背包里拿出块折叠的杭罗,“您看这个。”
淡青色的杭罗展开时,带着江南水汽的柔软。上面用银线绣着水波纹,阳光透过纹路照在地上,像流动的碎银。“这是钱阿婆教我的‘水影绣’,”苏晚的指尖拂过纹路,“我想,能不能用蜀锦的金线,织出这种流动感?”
李师傅的目光在杭罗上凝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向墙角的木箱。箱子打开时,扬起一阵带着樟香的灰尘,里面整齐码着几十卷丝线,最底层压着本泛黄的册子——是本织锦成本核算表,上面记着“双宫丝每两三钱,金线每尺五钱”,字迹是三十年前的。
“你知道织一幅‘凤穿牡丹’要多少工?”老人的声音像箱子的合页般发涩,“一个织娘三个月,眼睛要盯瞎,腰要累断。”他指着册子上的数字,“卖价不够买两斤好丝线,年轻人谁还肯学?”
苏晚的心轻轻沉了一下。设计本里夹着的陆时砚资料里有组数据:去年蜀锦非遗工坊的订单量,还不到机器印花布的百分之一。
“所以才要变。”她翻开新的一页,画了件卫衣草图——袖口和衣摆用蜀锦织出窄窄的水纹,像给现代服装系了条传统的腰带。“这样用线少,工期短,年轻人能穿去逛街,手艺才有活路。”
小陈举着相机连拍,镜头里,苏晚的草图与织机上的蜀锦在晨光里交叠,像两个时代在对话。“苏总监,这要是做出来,肯定火!”
李师傅忽然抓起枣木梭子,往苏晚的草图上一戳:“这里,金线太密,会硬。”他拽过根银灰色丝线,在纸上画出道更柔和的弧线,“用三经两纬,掺两根桑蚕丝,才会有杭罗的软。”
苏晚的眼睛亮起来——这正是她苦思不得的“转经法”关键!她立刻在草图旁记下:“三经两纬,桑蚕丝混纺,软金效果。”笔尖划过纸面时,带起的风惊动了织机上的经线,簌簌作响。
“李师傅,”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设计本里抽出张照片,“您认识这个吗?”
照片是陆时砚资料里的,拍的是块残破的蜀锦,上面的凤凰只有半只,却能看出尾羽的第七道弯比寻常多了半寸。李师傅的呼吸猛地顿住,枣木梭子“当啷”掉在地上。
“这是……”老人的声音发颤,捡起照片反复摩挲,“这是我年轻时给陆姑娘织的,后来山洪冲走了,怎么会在你这?”
“是陆时砚先生给的。”苏晚轻声说,“他说,您当年为了救这块锦,伤了手。”
阁楼里突然静下来,只有窗外的瀑布声漫进来,像谁在低声叹息。李师傅弯腰捡起梭子,指腹反复蹭着上面的包浆,良久才开口:“他倒是还记得。”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阁楼时,苏晚已经跟着李师傅学穿综片了。老人的左手不方便,就用右手握着她的手教,粗糙的指腹裹着她的指尖,穿过交错的经线。
“经是骨,纬是肉,”李师傅的声音混着织机的轻响,“转经法的要诀,是让骨头跟着肉走。”
苏晚忽然明白,这哪里是教技艺,分明是在传心法。她悄悄让小陈把手机藏在织机旁录音,又让张姐把老人说的每句口诀都记下来——这些都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
傍晚时,赵天宇的人又在阁楼外晃了晃。老周故意把工兵铲往地上一顿,吓得那人钻进了竹林。李师傅看着这幕,忽然对苏晚说:“今晚别回民宿了,我教你‘夜织’。”
夜幕降临时,阁楼里点起了盏马灯。李师傅打开织机上方的木盒,里面竟是几十片薄如蝉翼的牛角综片,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这是我师父传的,”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柔和,“陆姑娘当年说,这像凤凰的羽毛。”
苏晚看着那些综片,忽然有了个主意。她翻开设计本,在卫衣草图的袖口处画了道新的纹路——用牛角综片的形状做暗纹,里面藏着“锦溪”两个小字。
“李师傅,”她把草图推过去,“要是用这种暗纹,既保留了老手艺,又不怕被仿冒,您看……”
老人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支刻着“砚”字的竹梭,在苏晚画的纹路上轻轻敲了敲。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苏晚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似乎藏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