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的秋阳斜照在屏风上,李清照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宣纸半空,墨汁在“寻寻觅觅”四字末尾晕开一团阴影,像极了赵明诚临终前咳在她素绢上的血渍。铜香炉里的沉水香即将燃尽,她正要续香,雕花木门“吱呀”推开,张汝舟的青衫带着半片秋雨闯进来,袖底翻出的却是半卷《金石录》残页。
“娘子快看,”他指尖点着残页上赵明诚的小楷,眼角笑纹里凝着细雪,“当年在淄州收的那方青铜爵,竟与这上面的铭文分毫不差。”说话间已蹲下身替她拢好脚边的炭盆,指尖擦过她腕间褪色的珍珠链时,刻意放轻了力道——那是赵明诚用太学膏火钱换的,链子上还缠着半片残破的鸳鸯锦。
李清照看着他鬓角未化的雪粒,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睦州驿站,自己抱着半箱金石拓片病倒在廊下,正是这自称“太学同舍”的张汝舟,用暖炉焐热了她冻僵的手指。那时他说:“当年在汴京,常听明诚兄说起嫂嫂的词,说‘人比黄花瘦’一句,道尽了金石夫妻的情长。”
炭盆“噼啪”炸开火星,惊碎了她的回忆。张汝舟已翻到书案另一侧,目光落在檀木匣里的玉壶春瓶上——那是赵明诚临终前拼死护下的南唐旧物,瓶身上的缠枝莲纹,与他陪葬的那方端砚刻着同样的花样。
“明日我去州府替娘子请医。”张汝舟忽然转身,袖中滑落半幅地契,边角处“赌坊”二字隐约可见,“听说严州有位老医正,专治妇人怔忡之症,只是诊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青铜器,“需得些古物作押。”
李清照捏紧笔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自嫁与张汝舟后,前尘往事便如这将尽的沉水香,只剩些若有若无的苦意。她原以为续弦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前缘再续,却不想每日清晨梳妆时,镜中映出的总是他翻箱倒柜的背影,衣带上渐渐染上的,亦是赌坊里的沉香与酒气混杂的浊气。
三日后的暴雨夜,李清照在寒颤中醒来,发现厢房的烛火还亮着。她披着夹袄推门,只见张汝舟正对着赵明诚的《金石录》手稿,指尖在“宣和五年得商彝”几字旁划下重重的墨痕,案头散落的,竟是州府衙役的催粮单。
“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惊起案头尘埃,落在手稿上像落了层薄雪。
张汝舟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作一声叹息:“娘子可知,为给你治病,我已典当了祖上三顷良田?”他举起催粮单,指腹碾过“逾期杖责三十”的朱批,“明日再凑不齐粮银,怕是要去牢里过冬了。”
李清照望着他腕间新添的赌债红绳,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看见他与当铺朝奉咬耳,手中攥着的正是赵明诚的犀角带钩。墨色在她眼底渐渐浓得化不开,就像那年在青州,赵明诚为凑购书银,悄悄当了她的鎏金步摇,却在三日后捧着《集古录》笑出少年模样。
“那些金石……”她喉咙发紧,“都是明诚用命换的。”
“命?”张汝舟突然冷笑,红绳在腕间绷成利刃,“赵公子的命能换半座藏书阁,可你现在的命,连半斗粟米都不值!”他猛地扯过她的手腕,珍珠链应声而断,“你当我不知?那些青铜器早被你典给了江淮转运使,如今剩下的破书残页,连赌坊的门槛都迈不进!”
雷声在屋顶炸开,李清照看着满地狼藉的手稿,忽然想起新婚次日,张汝舟曾抚着她的鬓发说:“往后我护你,如明诚兄护你一般。”那时她竟没注意到,他指尖的茧子,是握算盘算盘磨出的,而非握笔。
“你娶我,不过是听说赵家还有半船金石。”她蹲下身捡起被踩碎的手稿,墨迹在雨渍里晕成血色,“却不知明诚临终前,早将余下的文物封入江心,连我都不知下落。”
张汝舟的脸色瞬间铁青,袖中滑出的骰子滚到她脚边,六点猩红在暗夜里格外刺眼:“你骗我!”他突然揪住她的发,将她按在冰凉的砖地上,“三个月前在驿站,你明明抱着半箱拓片,如今定是藏在了某处!”
李清照感觉发簪划破头皮,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滴在赵明诚手书的“易安”二字上。她忽然笑了,笑得比窗外的秋雨还要凄凉——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不是金石的棱角,而是人心的贪婪。
“我藏了。”她望着梁上晃动的烛影,那是赵明诚亲手刻的并蒂莲纹,“藏在《漱玉词》的每首词里,藏在‘寻寻觅觅’的墨香里,藏在你永远看不懂的情深里。”
张汝舟的手骤然松开,眼中闪过阴狠:“好,你既不肯说,明日便随我去公堂,就说你私藏官物,拒不交粮!”他踢翻炭盆,火星溅在她裙角,“别忘了,你嫁与我时,庚帖上可是按了手印的。”
李清照看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指尖抚过腕间被掐出的红痕。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着满地狼藉,像极了那年在汴京,金兵破城前的最后一夜,赵明诚将玉玺塞进她怀里,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慢慢起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方印泥——那是赵明诚用朱砂混着自己的血调制的,印面刻着“金石不渝”。明日公堂之上,她或许会像当年告发张汝舟科举舞弊那样,亲手撕开这桩姻缘的画皮,哪怕要赔上半生清誉。
墨汁在砚台里凝结成冰,李清照提笔在残破的宣纸上续写:“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笔尖落下时,血珠混着墨汁,在“急”字末尾拖出长长的泪痕,如同她即将踏入的,那比忘川水还要冰冷的人间劫数。
更漏声中,她听见院外传来骰子落地的声响,与当年赵明诚赌书时的清脆不同,这声响里带着铁锈味的贪婪。原来有些缘分,从一开始便是错认的棋,她以为是续弦,他却当作是谋财的局。
晨雾漫进厢房时,李清照对着铜镜插好那支青玉簪——是赵明诚在太学时刻的,簪头的并蒂莲已有些许磨损,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她知道,今日之后,“李清照”这个名字或许会沾满泥尘,但至少,那些被鲜血浸透的墨香,那些用命守护的金石,永远不会被赌徒的骰子碾碎。
推开房门,张汝舟的骂声混着早霜传来。李清照抬头望向天际,那里有半轮残月,像极了赵明诚临终前递给她的,那半块刻着“同生共死”的玉佩。她忽然明白,这人间最痛的不是遇人不淑,而是在破碎的情梦里,依然要带着满心伤痕,把“活着”二字,写成比金石更坚硬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