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木门,在林九的手掌触及之前,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自行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远比庭院中更加浓郁、带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李秋生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赶紧捂住嘴,紧张地看向师父。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漆黑一片。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仿佛凝固的油脂。
“师父……”李秋生抱着香炉,炉中那缕新添了猴子送来的香块而勉强维持的青烟,在门开时微微晃动了一下,吓得他赶紧稳住手臂。
林九眼神锐利,左手捏了个护身诀,右手缓缓推开木门。门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后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并非想象中的厅堂或房间,而是一条幽深、狭窄的回廊。回廊两侧是斑驳的墙壁,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回廊的顶部很低矮,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最诡异的是,每隔几步,墙壁上便嵌着一盏小小的铜灯。灯盏造型古朴,像是某种兽首,兽口里叼着一截短短的灯芯,正幽幽地燃烧着豆大的、昏黄火焰。正是这些灯火,提供了唯一的光源,将回廊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阴森。
“这……这楼里面怎么是条走廊?”王文才探着头,一脸困惑,“外面看着挺大,里面这么窄?”
“小心为上。”白流苏轻声提醒,袖中的乾坤红菱已滑至掌心,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红芒。
林九当先踏入回廊。脚下是厚实的青石板,踩上去无声无息,仿佛踩在棉花上。空气沉闷得可怕,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无声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投射在两侧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回廊并非笔直,而是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走了约莫十几步,前方出现一个拐角。就在他们即将拐过去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极其轻微地飘了过来。
声音很细,很弱,断断续续,像是女子压抑的悲泣,又像是风吹过缝隙的呜咽。
“有……有人哭?”李秋生汗毛都竖起来了,声音发颤。
“嘘!”张晓光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自己则握紧了手里的粗树枝,紧张地看向拐角。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白流苏微微点头,林九便放缓脚步,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拐角另一侧望去。
拐角之后,回廊依旧向前延伸,但在一盏兽首铜灯的下方,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众人,蜷缩在墙角。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料子似乎还不错的淡红色旧衣裙,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边脸,只能看到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和微微耸动的肩膀。那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姑娘?”林九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回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女子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似乎被惊到了,肩膀猛地一缩,却没有立刻回头。
“姑娘,你为何在此哭泣?”白流苏也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女子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害怕。
“师父,这……这不会是鬼吧?”王文才在后面小声嘀咕,“荒宅破楼里,突然冒出个哭的女人……”
“闭嘴!”张晓光低声呵斥,但自己心里也直打鼓。
林九眉头微皱,这女子身上并无明显的阴邪之气,但出现在此地,本身就透着诡异。他正要再开口,那女子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脸映入众人眼帘。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翘,嘴唇薄而色淡。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却红肿着,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和惊惧。
“你……你们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目光在林九等人身上扫过,充满了警惕和不安,“你们……也是被困在这里的吗?”
“被困?”林九捕捉到这个词,“姑娘何出此言?你也是误入此地的过路人?”
女子点了点头,泪水又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我……我叫小兰。三天前……我和家人走散了,慌不择路跑进了这个镇子……就再也出不去了……”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这楼……这楼好可怕……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晚上就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白流苏追问。
小兰浑身一颤,眼中恐惧更甚,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仿佛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有……有哭声……笑声……还有……还有影子……在墙上爬……它们……它们想抓我……”她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
“影子?在墙上爬?”张晓光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看了看两侧墙壁上自己那被灯火拉长的、扭曲的影子。
“姑娘莫怕。”林九沉声道,“我们也是被困于此,正在寻找出路。你可知道这楼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离开此地的线索?”
小兰茫然地摇了摇头,泪水涟涟:“我不知道……我躲在这里,只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走廊……好像走不到头……我试过好几次了……”她说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林九他们身后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又开始微微发抖。
“走不到头?”王文才不信邪,“怎么可能!我们才刚进来没多久!”
“真的!”小兰抬起头,急切地说,“你们不信可以试试!一直往前走,拐几个弯,最后……最后又会回到这里!我试了好几次了!”她指着众人身后回廊的深处,那里一片昏暗,只有兽首铜灯幽幽的光芒在远处闪烁。
鬼打墙?林九和白流苏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这并非简单的空间错乱,更像是某种阵法或强大怨念形成的迷障。
“师父,那怎么办?”李秋生看着炉中那缕越来越微弱的青烟,焦急万分。香火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契约的维系,一旦熄灭,后果不堪设想。
林九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小兰的女子。她的恐惧和哀伤看起来如此真实,但在这诡异之地,任何表象都可能是陷阱。
“姑娘,”白流苏再次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说你在此躲藏,可曾见过其他人?或者……其他东西?”
小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犹豫。“有……有几次,我好像听到……听到外面院子里有人说话……还有……还有猴子的叫声……但我不敢出去看……”
猴子的叫声?林九心中一动,想起了孙老七和他的小金子。难道那驯猴人也曾靠近过这里?
“除了这些呢?”林九追问,“这楼里,除了这条走廊,还有什么?你可曾上过楼?”
小兰猛地摇头,脸上血色尽失:“没有!我不敢!楼上……楼上有东西!很可怕的东西!我……我只敢待在这下面……”她似乎被“楼上”这个词吓到了,身体又往墙角缩了缩。
“师父,你看!”张晓光忽然指着小兰身后的墙壁低呼。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在小兰蜷缩的墙角上方,那盏兽首铜灯的昏黄光晕边缘,墙壁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贴着墙壁,无声无息地滑过,瞬间又消失在更深的阴影中,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什么东西?!”王文才吓得往后一跳。
小兰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抱头蹲下,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它们来了!它们又来了!别抓我!别抓我!”
林九眼神一厉,一步上前,将小兰挡在身后,桃木剑已然出鞘半寸,警惕地扫视着那片阴影区域。白流苏的红菱也微微扬起,蓄势待发。
然而,墙壁上除了斑驳的墙皮和摇曳的灯影,再无他物。刚才那瞬间的异动,仿佛真的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姑娘,刚才那是什么?”林九沉声问蹲在地上的小兰。
小兰只是拼命摇头,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完整的话。
“师父,这地方太邪门了!”李秋生带着哭腔,“香……香快不行了!”
林九看了一眼香炉,那缕青烟已经细若游丝,随时可能断绝。他心知不能再耽搁。
“姑娘,”林九蹲下身,尽量放缓语气,“此地不宜久留。你跟我们一起走,或许能找到出路。”
小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九,眼中充满了无助和一丝微弱的希冀。“真……真的可以出去吗?”
“总要试试。”林九站起身,“你可知这走廊里,除了会绕回来,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或者,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碰的?”他试图从这唯一遇到的“活人”口中获取更多关于此地规则的信息。
小兰扶着墙壁,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擦了擦眼泪,努力回忆着。“我……我记得……有一次,我太害怕了,想砸开一扇窗户……结果……结果那窗户上的木头突然动了一下,像……像活的一样,还……还流出了黑色的东西……吓死我了!还有……还有那些灯……”她指着墙壁上的兽首铜灯,“不能……不能盯着看太久……看久了……会头晕……会看到……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不能破坏建筑结构?不能长时间凝视灯火?林九和白流苏默默记下这些信息。
“还有吗?”白流苏问。
小兰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还……还有……如果……如果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千万不要答应……也……也不要回头……”
“叫名字?”王文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
就在这时!
“林九——”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从墙壁里渗出来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和诱惑,清晰地传入林九耳中!
林九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握紧了桃木剑,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那声音……仿佛就在他脑后!
“师……”李秋生刚想开口,被白流苏一把捂住嘴!她眼神凌厉地扫过众人,微微摇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小兰更是吓得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林九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
那声音没有再响起。回廊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兽首铜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跃。
林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身后,除了他们来时走过的幽暗回廊和墙壁上摇曳的灯影,空无一人。
冷汗,无声地浸湿了他的后背。
“走!”林九当机立断,不再犹豫,“此地不可久留!跟紧我!”
他不再试图探索这条诡异的回廊,而是选择了一个方向——并非继续深入,而是朝着来时记忆中,靠近小楼外墙的方向快步走去。白流苏紧随其后,一手护住惊魂未定的小兰。三个徒弟也赶紧跟上,李秋生更是死死抱住香炉,生怕那缕青烟彻底熄灭。
他们沿着回廊疾走,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两侧墙壁上的兽首铜灯,那一双双空洞的兽眼,仿佛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动,幽幽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小兰提供的规则信息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他们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不再是无穷无尽的墙壁和拐角。一扇虚掩着的、通往楼外小院的侧门,出现在众人眼前!门外,是相对开阔的庭院和惨淡的天光。
众人心中一喜,加快脚步。
就在林九的手即将碰到那扇侧门时,身后的小兰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林九猛地回头。
只见小兰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死死盯着众人刚刚经过的一段墙壁。她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颤抖地抬起手指着那里。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面墙壁上,一盏兽首铜灯的下方,原本斑驳的墙皮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扭曲拉长的人形黑影!那黑影的轮廓,像是一个穿着长袍、戴着高帽的人,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手臂高高扬起,仿佛举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贴”在墙壁上!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黑影并非静止。它那拉长的、如同脖子般的阴影部分,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林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了过来!
“走!”林九暴喝一声,再无迟疑,一把拉开那扇通往小院的侧门,将众人推了出去!
当最后一个人冲出小楼,林九反手“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门外,是荒草丛生的庭院,天色依旧阴沉。楼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和诡异的灯影被暂时隔绝。
“我的娘啊……”王文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那……那墙上是什么鬼东西?”
张晓光也扶着膝盖,脸色发白:“吓……吓死我了……”
李秋生则第一时间查看香炉,发现那缕青烟虽然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总算还在顽强地飘着,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小兰更是直接瘫软在地,双手抱膝,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显然还未从极度的恐惧中恢复。
林九和白流苏警惕地环顾四周。小院荒凉,杂草丛生,远处依旧是破败的屋舍和弥漫的雾气。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危险。
“师兄,那女子……”白流苏看向瘫软在地的小兰,低声对林九道。
林九的目光落在小兰身上,眼神复杂。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是唯一的线索,也是最大的谜团。她的恐惧是真的吗?她提供的规则信息,是善意提醒,还是某种引导?
他走到小兰面前,蹲下身:“姑娘,你还好吗?”
小兰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依旧涣散惊恐,但看到林九时,似乎找到了一丝依靠。“我……我没事……”她声音嘶哑,“谢谢……谢谢你们……”
“此地依旧危险。”林九沉声道,“你可知这庭院之中,何处相对安全?或者,何处能找到补充这香火之物?”他指了指李秋生手中的香炉。
小兰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那缕微弱的青烟,似乎努力在回忆什么。片刻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地抬起手,指向庭院深处,靠近宅院更西北方向的一片区域。那里雾气似乎格外浓重,隐约可见几棵枯死的槐树轮廓。
“那边……那边好像有个小祠堂……很久以前……我……我好像远远看到过,里面……里面似乎有香炉……”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但我没敢靠近……那里……那里感觉更不好……”
祠堂?香炉?
林九和白流苏对视一眼。这或许是补充香火的关键线索!但小兰提到那里“感觉更不好”,显然也非善地。
“师父,去不去?”张晓光问道,虽然害怕,但香火将尽,由不得他们不冒险。
林九站起身,望向那片被浓雾和枯树笼罩的区域,眼神坚定。“去!香火维系我等性命,必须一试。”他看向小兰,“姑娘,你……”
“我……我跟你们一起!”小兰连忙说道,挣扎着站起来,脸上带着决绝的恐惧,“我一个人……更害怕……”
“好。”林九点头,“跟紧。”
一行人再次踏上路途,朝着庭院深处那片更显阴森的区域走去。小兰跟在白流苏身边,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林九走在最前,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刚才在楼内墙壁上看到的那个高帽长袍的扭曲黑影,究竟是什么?它和小兰的出现,以及这栋诡异的小楼,又有着怎样的联系?这看似平静的庭院深处,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何种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