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抱着那个深褐色的陶罐,一路小跑着回了家。怀里那冰凉的触感,像抱着一块刚从坟里刨出来的石头,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追,又像是怕怀里这宝贝被人抢了去。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随着他奔跑的动作扭曲晃动,竟有几分像那玄阴观里墙上摇曳的鬼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阿莲正坐在炕沿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破褂子。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阿荣怀里那个不起眼的罐子,手里的针线都忘了放下。
“阿荣!回来了?这…这就是那个宝贝?”阿莲的声音带着颤音,一半是兴奋,一半是说不清的恐惧。
“嘘!小点声!”阿荣紧张地回头张望了一下,赶紧关上门,插上门闩。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放在屋子中央唯一一张瘸腿的破桌子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阿莲立刻凑了上来,围着桌子转圈,想碰又不敢碰。“就…就这个罐子?真能…真能知道骰子几点?”她伸出手指,在离罐子还有一寸的地方又缩了回来,仿佛那罐子会咬人。
“那还有假!”阿荣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脸上却洋溢着病态的亢奋,“玄阴道长说了,每日一滴精血供养,就能和里面的‘赌运鬼’心意相通!到时候,骰子几点,牌面大小,咱们心里门儿清!想输都难!”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精血?”阿莲的脸色变了变,“那…那不就是咱们自己的血吗?每天一滴…会不会…会不会伤身子啊?”她想起阿贵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直打鼓。
“妇道人家懂什么!”阿荣不耐烦地挥手,“道长说了,就一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能伤什么身子?想想白花花的银子!想想以后的好日子!这点血算什么?”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银钱堆满屋的景象。
阿莲被他这么一说,想到以后能穿绸缎、吃香喝辣,那点恐惧立刻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满心的期待:“那…那咱们赶紧试试?”
“急什么!”阿荣虽然嘴上这么说,自己却也按捺不住。他搓了搓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像是在找什么。“得用针…对,针!阿莲,快,找根针来!”
阿莲连忙在针线笸箩里翻找,找出一根磨得发亮的缝衣针,递给阿荣。阿荣接过针,看着那细小的针尖,又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指,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点发怵。他咽了口唾沫,对阿莲说:“你…你先来!”
“我?”阿莲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我…我怕疼…”
“怕什么疼!就一下!”阿荣把针塞到她手里,“快点!咱们得赶紧跟它…跟它通上气!明天就去赌坊翻本!”
阿莲看着丈夫那急切又带着点凶狠的眼神,不敢再推脱。她哆哆嗦嗦地拿起针,对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比划了好几下,就是下不去手。那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寒光。
“磨蹭什么!我来!”阿荣看得心急,一把夺过针,抓住阿莲的手腕。阿莲吓得闭上眼睛,嘴里直叫唤:“轻点!轻点啊阿荣!”
阿荣心一横,捏着阿莲的指尖,用针尖飞快地刺了一下。阿莲“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指尖立刻冒出一颗圆润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鲜红。
“快!滴到罐口的符纸上!”阿荣催促道,声音有些发紧。
阿莲忍着疼,把冒血的手指凑到陶罐口。那罐口被一张暗黄色的符纸封着,符纸上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扭曲怪异的符文,边缘还勾勒着一些看不懂的纹路。她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那滴血,对准符纸的中心位置,轻轻按了下去。
血珠接触到符纸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滴殷红的血珠,并没有像寻常水滴落在纸上那样洇开,反而像是被符纸吸了进去!它迅速渗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符纸上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小点。紧接着,整个陶罐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一种极其细微、若有似无的嗡鸣声,如同蚊蚋振翅,又像是深夜里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嗡鸣声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阿荣和阿莲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那陶罐。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没…没动静了?”阿莲等了半天,怯生生地问。
“别吵!”阿荣低喝一声,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到了罐子上。他仔细听着,看着。罐子又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不知为何,阿荣总觉得罐子周围似乎更冷了一些,那股阴寒的气息似乎更重了。
“该…该你了,阿荣。”阿莲小声提醒。
阿荣回过神,看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咬了咬牙。他拿起那根缝衣针,对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肚,比划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那针尖格外刺眼。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刺了下去!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阿荣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指尖同样冒出一颗血珠。
他学着阿莲的样子,把冒血的手指按向罐口的符纸。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血珠瞬间被符纸吸收,消失不见。紧接着,又是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震动,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这一次,阿荣清晰地感觉到,当血珠被吸收的刹那,指尖传来一股微弱的吸力,仿佛那符纸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吮吸他的血液。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好…好了?”阿莲紧张地问。
阿荣看着那毫无变化的陶罐,心里有些打鼓,但更多的是一种病态的期待。“应该…应该好了吧?道长说每天一滴血,慢慢就…就通灵了。”他强作镇定,但声音里还是透着一丝不确定。
“那…那咱们明天…”阿莲的眼睛亮了起来。
“明天!”阿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瘸腿桌子晃了晃,陶罐也跟着轻轻一颤,“明天就去聚财坊!老子要把输掉的钱,连本带利赢回来!”
这一夜,阿荣和阿莲都没睡踏实。那陶罐就放在瘸腿桌子上,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怪物。两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屋子里比平时更冷,更静。偶尔有风吹过破窗纸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都让两人心惊肉跳,疑神疑鬼地觉得是那罐子里发出的动静。
阿荣更是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坐在赌桌前,骰盅揭开,里面的骰子点数清晰无比,他押什么中什么,面前堆满了银钱。他狂笑着去抓钱,却发现那些银钱冰冷刺骨,而且越抓越多,最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黑暗中,那陶罐的轮廓在视线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阿荣和阿莲就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两人眼下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精神却异常亢奋。阿荣小心翼翼地抱起陶罐,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藏在怀里。
“走!”阿荣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两人再次踏进了聚财坊的大门。赌坊里依旧人声鼎沸,乌烟瘴气。骰子撞击骰盅的清脆声、赌徒们或狂喜或咒骂的嘶吼声、还有劣质烟草和汗臭混合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这一切非但没有让阿荣感到不适,反而让他血液沸腾,仿佛回到了战场。
他拉着阿莲,径直走向最热闹的骰宝台子。庄家面无表情地摇着骰盅,“哗啦哗啦”的声音牵动着所有赌徒的心。
阿荣挤到前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要蹦出来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心里默念:“宝贝…宝贝…告诉我…这次开大还是开小?”
他集中精神,想象着怀里的陶罐,想象着那个所谓的“赌运鬼”。说来也怪,当他全神贯注地想着“开大”时,脑子里似乎真的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指向“大”的区域。
“押大!”阿荣不再犹豫,将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全部拍在了“大”上!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阿莲紧张地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
“买定离手!”庄家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揭开了骰盅。
“四五六!十五点大!”庄家报出点数。
“赢了!阿荣!我们赢了!”阿莲激动地跳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阿荣看着庄家推过来的铜板,手都有些发抖。他押的虽然不多,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笃定地押中!他拿起赢来的钱,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凉触感,一股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淹没了他!是真的!那罐子!那“赌运鬼”!是真的灵验!
“再来!”阿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他把赢来的钱连同本钱,再次押在了“大”上。这一次,他心里的那个念头更加清晰了。
“开!五五六!十六点大!”
又赢了!
接下来的几把,阿荣仿佛如有神助。他不再盲目下注,而是仔细感受着脑子里那若有若无的“指引”。押大押小,点数大小,虽然那感觉模糊不清,时强时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但十次里面竟有七八次是对的!面前的铜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了起来,虽然远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比起他们之前逢赌必输的惨状,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莲在旁边看得心花怒放,脸上笑开了花,早把昨晚的恐惧和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时地帮阿荣收钱,嘴里念叨着:“我就说!我就说咱们要转运了!阿荣,咱们要发财了!”
周围的赌徒也注意到了这对突然手气爆棚的夫妇,纷纷投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有人开始跟着阿荣下注,阿荣押什么,他们就跟着押什么。
阿荣沉浸在赢钱的巨大喜悦中,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他看着面前越来越多的铜板,甚至开始幻想用这些钱赎回当掉的耳环,买新衣服,吃顿好的…未来似乎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他赢下又一局,兴奋地伸手去抓钱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蚊子在飞。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幸好扶住了赌桌的边缘。
“阿荣?你怎么了?”阿莲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阿荣晃了晃脑袋,那股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就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他定了定神,看着阿莲担忧的脸,又看看桌上赢来的钱,强笑道:“没…没事!可能是太高兴了,有点上头。”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隐隐作痛,像是没睡好觉的后遗症。
“真没事?”阿莲不放心地问。
“真没事!”阿荣推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他再次看向骰盅,心里默念着下一把的点数。那模糊的“指引”再次出现,比刚才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押小!”阿荣把面前大半的钱都推了出去,眼神重新变得炽热而贪婪。刚才那点小小的不适,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赢钱的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下一场“战斗”。只是他没注意到,自己扶着桌子的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脸色也比平时苍白了几分。而怀里那个被破布包裹的陶罐,在喧闹的赌坊中,似乎散发着一丝更加阴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