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何明远几乎把自己埋进了省公司纪委和巡视办的档案室里。办公室里那组空荡荡的书柜，很快就被一摞摞卷宗填满。他谢绝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每天最早一个到办公室，最晚一个离开，如同一个饥饿的旅人，疯狂地汲取着这片陌生领域的养分。
他翻阅着近十年来边西省公司及其下属单位发生过的各类违纪违法案件卷宗，从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到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群众纪律，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又发人深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泛黄的纸页和冰冷的电脑屏幕上，也照见了隐藏在企业发展光环下的阴影与痼疾。
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个清晰而令人无力的模式逐渐在他脑中成型。他发现，绝大多数涉及重大利益输送、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案件，其源头往往并非单纯的内部人贪欲，而是与外部力量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这些外部力量，很多时候，都披着一层“地方政府推荐”、“支持地方经济发展”、“优化营商环境”的合法外衣。
某地政府强力推荐的供应商，资质平平却能屡屡中标，价格远超市场水平；某位地方领导关照的工程队，技术力量薄弱却能承揽核心项目，事故频发；某些打着高科技幌子、享受地方税收土地优惠政策的企业，与公司内部人员里应外合，套取补贴和资源……
案件查办时，往往只能就事论事，处理内部违规人员——受贿的干部被处分、被移送司法；违规的操作被叫停、被追责。但对于那些始作俑者的外部势力，对于那些隐藏在“推荐”、“关照”背后的真正获利者和操纵者，却常常无能为力。调查的边界止于企业大门之外，那些影子般的人物和利益集团，只需换一个“白手套”，换一个推介人，甚至只需等待一段时间，待风头过去，又能与新上任的内部人员重新建立联系，开始新一轮的侵蚀。斩草难以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一些卷宗的深处，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节奏。某些线索查着查着就断了，某些证据看似充分却总差临门一脚，无法形成闭环。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某个具体的、位高权重的幕后主导者，但那种被无形力量掣肘和干扰的感觉，却弥漫在不少悬而未决或草草结案的卷宗之中。
合上最后一本卷宗，何明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涩的双眼。他彻底理解了宋清河的困扰，也明白了刘进忠当年为何会倒下。刘进忠绝非庸碌之辈，他看到了这些附着在国企肌体上吸血的利益集团，他想要挥刀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动了别人的奶酪，触动了强大的地方保护网络和利益共同体，这才遭到了疯狂的反扑和精准的“定点清除”。所谓的“举报信雪片般飞来”，不过是对方发动总攻的号角罢了。
沉思良久，何明远铺开稿纸，打开电脑。他决定双管齐下。
一方面，他中规中矩地撰写了一份《关于开展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年度巡视工作的实施方案》。方案框架清晰，内容扎实，完全符合上级巡视工作的常规要求：强调政治巡视定位，聚焦“两个维护”；计划采取“常专结合”方式，即对部分单位进行常态化巡视监督，同时对工程建设、物资采购、矿产资源交易等重点领域开展专项巡视；明确了巡视准备、进驻、了解、报告、反馈、整改等各个环节的程序和要求。这是一份挑不出毛病的方案，符合程序，符合规定，也符合杨声东“稳妥推进”的期望。
另一方面，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撰写了一份更为尖锐和深入的研究报告——《关于央企利益输送链条中“影子股东”问题的分析与侦查建议初探》。在这份报告中，他结合案例，深入剖析了“影子股东”操作的几种常见模式：通过代持协议、股权质押、信托计划、境外离岸公司等复杂金融和法律工具，将实际控制人隐藏 ，只留下前台的白手套和傀儡法人；利用配偶、子女、特定关系人等作为影子股东，间接牟利；甚至存在某些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利用余威和影响力，充当“权力掮客”，以其关联人作为影子股东介入项目，进行利益输送。报告还初步探讨了如何通过资金流水穿透核查、社会关系网络分析、关联交易比对、大数据监测等手段，来识别和侦查这些隐藏极深的“影子股东”。
这份报告，他是给关学峰准备的，这是他基于现有观察和思考形成的“武器蓝图”。
一周后，何明远带着那份中规中矩的《巡视工作实施方案》，敲响了杨声东办公室的门。
“杨组长，这是我初步拟定的年度巡视工作方案，请您审阅。”何明远将打印好的方案双手递上。
杨声东接过方案，戴起老花镜，看得非常仔细。他看得慢，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思考一下。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杨声东才放下方案，摘掉眼镜，脸上露出了较为满意的神色：“嗯，明远同志，效率很高嘛。方案写得不错，思路清晰，重点突出，程序规范。既体现了政治巡视的要求，又结合了我们省公司矿山、冶炼企业的实际特点。特别是把安全生产责任落实、矿产资源合规经营、防范化解重大风险这些内容融入巡视重点，很有针对性。”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鼓励：“看来这一周你没闲着，下了功夫，情况摸得比较透。这个方案我看原则上是可行的。你可以先按这个思路，着手做一些前期准备工作，比如细化巡视要点、抽调组建巡视人才库、拟定首批巡视单位名单等等。等准备工作做得更扎实一些，我们再上会正式研究确定。”
“好的，杨组长。我会尽快落实您的指示，把前期工作做细做实。”何明远点头应道。他知道，杨声东的肯定意味着他通过了初步的考验，获得了在这个位置上开展常规工作的许可。
汇报完方案，何明远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杨组长，为了更好地熟悉情况，特别是了解以往案件查处中的难点和共性问题，我想近期去拜访一下东江市纪委的关学峰书记，向他请教学习一下地方纪委监委办案的经验，看看有没有可以借鉴到我们企业内部巡视中的方法。您看是否合适？”
杨声东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很快点头：“哦，拜访关书记？嗯，很好！关书记经验丰富，水平很高，多向地方纪委的领导汇报是好事。有利于我们开拓思路，也能加强企地纪委之间的协作。你去吧，代表省公司纪检组，态度要谦虚。”
得到杨声东的首肯，何明远立刻联系了关学峰。
关学峰听到何明远调任省公司巡视办副主任，很是高兴，在电话里笑道：“好小子！动作够快的！这可是个重要的岗位，能发挥大作用。行，你直接来我办公室吧，正好咱们也算是同行了，多交流交流。”
再次走进东江市纪委大楼，何明远的心境与以往截然不同。以前是以朋友、恩人的身份来访，多少带着点私交的随意。而这一次，他是以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巡视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前来公干，代表着企业的监督力量，心态自然更加郑重和专业。
关学峰的办公室依旧简洁而庄重。他亲自给何明远泡了杯茶，笑着打量他：“嗯，气势不一样了，有点纪检干部的样子了。怎么样，新岗位还适应吗？”
何明远简要汇报了一下近期的工作和学习情况，然后，他拿出了那份自己撰写的《关于央企利益输送链条中“影子股东”问题的分析与侦查建议初探》，双手递给关学峰：“关大哥，这是我最近看了一些材料后，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请您这个专家把把关，指点一下。”
关学峰接过报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认真起来。他戴上眼镜，一页页仔细地翻看，看得很慢，很投入。期间有秘书进来送文件，他头也没抬，只是摆了摆手。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何明远安静地坐着，能感受到关学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和凝重。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关学峰才缓缓放下报告，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看向何明远：“明远，你这份报告，虽然只是初探，但抓问题抓得很准，很深刻啊！‘影子股东’……这个词用得好，精准地概括了当前不少腐败问题，特别是涉及企地勾结、利益输送问题的新形式和隐蔽性。”
他手指点着报告：“通过代持、信托、离岸工具隐藏真实身份；利用亲属、关系人作掩护；甚至退下来的领导干部利用影响力进行‘期权腐败’……这些情况，我们在查办地方案件时也时有发现，极其隐蔽，查处难度非常大！这背后，很可能是一个个盘根错节、精心设计的腐败利益群体！你这份报告，价值很大！”
得到关学峰的高度认可，何明远心中有了底，他趁势提出建议：“关大哥，我在想，能不能尝试从一个具体的切口入手？比如，从我们西矿集团边西公司近些年已经查结的、但明显存在外部勾连的案件入手，重新梳理这些案件中外部的受益企业，然后运用市场监管、税务、银行等多方数据，倒查这些企业异常股权变更、可疑的资金流向，特别是关注那些突然出现的、背景模糊的股东，或许能发现一些‘影子’的踪迹。”
关学峰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好主意！由内及外，顺藤摸瓜！以你们企业内部已经定性的事实为基础，向外延伸调查，阻力会小很多，也更容易找到突破口！这个思路完全可以尝试！我们可以安排相关处室，和你们巡视办、审计部建立联动机制，先从信息共享和分析研判开始！”
话题自然而然地深入，何明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关大哥，还有一个事想向您打听一下。就是我们集团原董事长刘进忠同志的案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知道这个案子是指定东江市纪委管辖的。”
关学峰闻言，眉头微皱，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刘进忠的案子？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是特别清楚，这类指定管辖的案件，都是由具体承办室负责，一般不会事事向我汇报。”他说的也是实情，作为市纪委书记，他不可能过问每一个案件的细节。
但他立刻体现了极高的效率和担当，直接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你马上把我市管辖的西矿集团原负责人刘进忠同志案件的最新进展情况，向分管常委汇报一下，然后一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到十分钟，一位分管案件的常委和该案的具体负责人就来到了关学峰办公室。案件负责人是一位四十多岁、面色疲惫但眼神精干的男同志。
他详细汇报了情况，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关书记，刘进忠这个案子，时间跨度长，涉及面也比较广。前期经过大量调查，主要反映的滥用职权、巨额送礼等问题，基本已经查清，缺乏实质证据支持，或者说证据不足以认定构成犯罪。但是……”他顿了顿，“这个案子比较奇怪，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收到一些新的实名举报线索，内容五花八门，真伪难辨。按照规定，对于新的线索，我们必须要进行初步核实，这就导致案子反反复复，一直无法彻底了结，处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其实就核心问题而言，早就该有一个结论了。”
何明远心中一震，这情况与徐若杭之前的分析几乎一模一样！果然是在用“不断投喂新线索”的方式拖延时间，耗死刘进忠的政治生命！
关学峰听完，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敲着桌面：“胡闹！查了这么久，核心问题既然已经基本证伪，就应该实事求是，尽快给出结论！老是这么悬着，像什么话？既是对当事人不负责，也是对我们纪检监察机关公信力的损害！”
他当即做出明确指示，语气不容置疑：“你们马上组织力量，对现有所有材料进行一次集中梳理和审定。既然主要问题查无实据，那些零零碎碎、反复出现的匿名举报，如果没有提供任何新的、有价值的实质性线索，就不要再被其牵着鼻子走！尽快形成一个清晰的审查结论报告，该了结的就了结，该澄清的就澄清！还人家一个清白！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让他们集团内部自己去弄清楚！”
有了关学峰如此明确、果断的指示，那位案件负责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解脱的表情，立刻挺直腰板表态：“是！关书记！我们明白了！我们今晚就加班，集中力量完成综合研判和报告起草，争取明天就把结案报告按程序转发给西矿集团！”
“今晚加班？”关学峰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好，辛苦了。这样的加班，有意义！”
何明远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万千。困扰宋清河、让刘进忠背负数年沉重包袱的难题，在关学峰这里，几句话就找到了突破口，看到了解决的曙光。这就是权力的分量，也是担当的体现。
离开市纪委大楼，何明远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他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宋清河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何明远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刚才的情况，重点转达了关学峰的明确指示和市纪委办案部门“今晚加班结案，明天通报给咱们集团”的态度。
电话那头，宋清河沉默了足足有四五秒，然后何明远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呼气声。再开口时，宋清河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轻微的颤抖：“好！好！太好了！明远……谢谢！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短短几句话里，他竟然一连说了三次“谢谢”。
何明远握着手机，安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宋清河那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但他心里很清楚，宋清河这连声的“谢谢”，或许有一部分是替刘进忠说的，感谢沉冤得雪；更大的一部分，恐怕是对关学峰关键时刻出手、果断决策的感激。至于自己？他并不觉得宋清河是在向自己表示感谢，至少不全是。自己更像是一个传递消息的信使，一个恰好站在了关键节点上的推动者。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分量，还远远不够资格承受一位省公司一把手如此郑重的谢意。
这份“谢谢”背后，是地位的差距，是资源的落差，也是他必须清醒认识的现实。
挂断电话，华灯初上。何明远抬头望了望东江市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刘进忠案的解决，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宋清河对他“投石问路”后的初步认可。真正的考验，那些隐藏在“影子股东”背后的庞然大物，还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的巡视之剑，才刚刚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