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林沪宁那场既有荣光又暗藏波澜的毕业典礼，何明远没有在北京多做停留，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与林沪宁分别时那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便急匆匆地搭乘最早的航班返回了东江市。清江公司的事务已做交接，省公司巡视办的新岗位，如同一片未知的水域，等待着他去探索，甚至可能随时掀起风浪。
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位于东江市的老城区，占据着一个不小的院落。与清江公司相对现代化的办公楼不同，这里的办公楼是那种颇具年代感的苏式风格建筑，红砖墙面，层高很高，窗户宽大，透着一股老牌国企特有的沉稳与肃穆。院落里树木葱郁，大多是有些年头的香樟和梧桐，树荫蔽日，隔绝了墙外的车马喧嚣，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何明远在门卫处仔细登记了访问信息，说明是前来报到的新任巡视办公室副主任。门卫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对这么年轻的“副主任”有些意外，但还是按程序做好了登记，指给他主楼的方向。
走在空旷的院子里，踩着斑驳的水泥砖，何明远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里与清江公司截然不同的氛围。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接近权力核心的安静，每一扇窗户后面，可能都关系着边西省矿业系统的重大决策和无数人的命运。
人力资源部在二楼。办理报到手续的过程很顺利，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是一位四十多岁、做事一丝不苟的女同志，看到他的任命文件后，态度客气而规范。在确认他是以“主持工作”的身份到任后，她立刻安排人员带他去往巡视办的办公室。
“何主任，您的办公室在四楼，党群部门都在那一层。杨组长（纪检组长杨声东）的办公室也在四楼，走廊东头第一间。”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四楼的走廊很长，光线略显昏暗，中间一条通道，两边是一个个办公室的门，门上挂着“工会”、“团委”等牌子。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明亮的窗户，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磨石子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成为这条略显沉闷的走廊中最亮眼的所在，仿佛指向着某种出口或希望
巡视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在走廊中段。推开门，一股刚打扫过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但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一套老式的深色木质办公桌和椅子，桌前放着两把待客的木椅。侧面是一组同样老式的玻璃门书柜，里面空空如也。靠门口的位置，摆放着一套绒布面料的简易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有些地方已经磨损褪色，但打扫得一尘不染。整个房间透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气息，等待着它的新主人来赋予它新的温度和内容。
何明远将自己的双肩包放在沙发上，环视了一圈。这里，将是他未来一段时间奋斗的舞台，或者说，战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院子的景色映入眼帘，清新的空气流通进来，冲淡了房间的沉闷。
没有多做停留，何明远放下东西，便径直走向走廊东头，来到杨声东的办公室门外。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他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杨声东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何明远推门进去。杨声东的办公室比他的那间要大一些，陈设同样简洁，但书柜里摆满了书籍文件，显得充实许多。杨声东正坐在办公桌后，对面还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认真的男同志。
“明远同志来了？正好。”杨声东看到何明远，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先坐一下，我和仲强部长正在谈点事。”
何明远点头应了一声“杨组长”，便安静地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姿态端正，并不东张西望。
杨声东继续对那位男同志说：“仲强，你接着说。”
那位被称为“仲强部长”的男同志推了推眼镜，继续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汇报，他说话条理分明，数据准确，显然对业务极其熟悉：“……杨组长，情况就是这样。目前我们审计部的人手确实非常紧张。按照集团要求和省公司年度审计计划，光是三家大型冶炼厂的年度经济责任审计和两家市级子公司的负责人离任审计，就已经占用了大部分人力。而且，这其中还涉及到两起纪委移送的线索专项审计，需要投入精干力量，确保审计结果的精准和权威，为后续可能的问题定性提供坚实依据。”
他顿了顿，目光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何明远，似乎有些顾虑，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不瞒您说，我们现在完成这些任务，一部分人手还是从巡视办这边‘借用’的。现在何主任已经到任，巡视办的工作也要正式开展，这部分同事肯定要尽快归建，否则不仅影响巡视办自身工作的启动，长期借用也不符合管理规定。但我们审计部这边的工作量……实在是……”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何明远安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这位“仲强部长”应该就是省公司审计部的负责人，他提到的正是大型央企纪检监察系统中常见的问题：监督任务繁重与专业力量相对不足的矛盾。审计部作为纪检监察工作的重要支撑部门，常常面临巨大压力。
杨声东听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沉吟道：“嗯，人手问题是个老难题了。集团总部也多次强调要加强监督力量建设，但落实到基层，总是有各种困难。”他转向何明远，“明远同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司审计部的部长，陈仲强同志，是老审计了，经验丰富，专业能力很强。仲强，这位就是新到任的巡视办公室副主任，何明远同志，由他主持巡视办工作。”
何明远立刻站起身，主动向陈仲强伸出手：“陈部长，您好！久仰，以后还请多指教。”他态度谦逊，语气诚恳。
陈仲强也站起身，与何明远握手，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好奇：“何主任，年轻有为啊。欢迎欢迎，以后工作上的事情，多沟通。”他的话客气但保留，显然对这位空降且如此年轻的副手持观望态度。
杨声东示意两人都坐下，然后说道：“明远刚来，正好仲强也在，我们就简单聊聊当前省公司系统纪检监察工作的几个重点。明远你也熟悉一下情况。”
他看向陈仲强：“仲强，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很具体，也很有代表性。除了人手，从审计角度看，目前下属各单位在纪检监察方面，暴露出哪些比较普遍和突出的问题？尤其是容易引发廉洁风险的点。”
陈仲强显然对此思考颇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杨组长，从近年审计和案件查办情况看，问题主要集中在几个老生常谈但屡禁不止的领域：一是工程建设领域。招投标程序不规范、围标串标、虚增工程量、违规分包转包等问题依然存在，利益输送手法更加隐蔽。二是物资采购领域。特别是大宗原材料和备品备件的采购，价格虚高、质次价高、甚至虚假采购的问题时有发生，一些供应商与内部人员关系盘根错节。三是销售领域。部分矿产资源、冶炼产品的销售定价机制不透明，存在人为操纵价格、利益关联方低价获取资源的问题。四是资金管理领域。挪用、侵占、违规融资担保等现象在基层单位仍有一定风险。此外，”他加重了语气，“‘四风’问题，尤其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以及隐形变异的享乐主义、奢靡之风，仍然是群众反映比较强烈的方面，虽然不直接涉及严重腐败，但严重侵蚀队伍风气和企业凝聚力。”
何明远听得非常认真，这些情况与他之前在清江公司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对大型国企的认知是吻合的。他注意到，陈仲强虽然语带忧虑，但汇报问题客观精准，没有刻意夸大，也没有回避敏感点，显示出一名老审计人员的专业和操守。
待陈仲强说完，杨声东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何明远：“明远同志，听了仲强部长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初步的想法？巡视工作如何更好地切入这些重点领域，发挥应有的威慑和治本作用？”
这是一个即时的考验。何明远略作思考，沉稳地开口：“杨组长，陈部长。我刚到任，了解的情况还不深入，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两位领导批评指正。”
他先表示了谦逊，然后条理清晰地阐述自己的看法：“陈部长刚才提到的问题，确实是困扰很多央企的顽疾。我认为，巡视工作要取得实效，不能泛泛而谈，必须突出重点，精准发力。结合陈部长说的几点，我初步考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与审计部等部门形成监督合力：
“第一，聚焦‘关键少数’和重点领域。巡视不是普通的业务检查，必须紧盯各级领导班子及其成员，特别是‘一把手’履行管党治党责任、廉洁自律情况。同时，将工程建设、物资采购、产品销售、资金管理等高风险领域作为巡视监督的重中之重，深入核查是否存在利益输送、以权谋私等问题。
“第二，强化问题导向和线索意识。巡视工作不能走过场，要带着问题去，下沉一线，深入干部群众，广泛听取意见，着力发现那些隐藏较深、职工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对于发现的重要线索，及时按程序移交纪委或审计部门深入核查。
“第三，注重运用现代审计和数据分析手段。正如陈部长所说，现在很多问题更加隐蔽。巡视工作可以借鉴审计方法，加强对财务数据、业务数据的分析比对，从异常数据中发现疑点，提高发现问题的精准度。这方面，还需要审计部的专家们多支持。
“第四，推动整改落实和成果运用。巡视发现问题是生命线，推动解决问题是落脚点。要建立巡视发现问题清单、责任清单、整改清单，强化对被巡视单位整改情况的跟踪督办和回头看，对整改不力、敷衍塞责的要严肃问责，确保巡视成果真正转化为治理效能。
“最后，关于陈部长提到的人手紧张问题，”何明远话锋一转，看向陈仲强，态度诚恳，“我刚到巡视办系统工作暂时还推不开，本身也存在一个熟悉和磨合的过程。目前审计部的专项任务重，急需人手，借调的同志可以暂不急于归建，全力配合审计部先把当前的硬任务完成好。我们巡视办初期的工作，我可以先多承担一些，重点放在熟悉情况、谋划首批巡视方案上。等审计部那边任务告一段落，人员再逐步归位，这样既不耽误审计重点工作，也能让巡视工作稳步启动。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何明远的这一番话，既有对工作重点的宏观把握，又有具体的工作思路，最后还主动体谅了审计部的实际困难，提出了务实的人员安排建议，显得既有格局，又懂实务。
陈仲强听完，严肃的脸上首次露出了一丝较为明显的赞许神色。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看问题如此透彻，而且懂得顾全大局，不是那种新官上任就急于抢人抢资源的做派。他看向杨声东，点了点头：“何主任的思路很清晰，考虑得也很周到。如果能这样安排，那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非常感谢何主任的理解和支持。”
杨声东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何明远的回答，既展现了他的思考能力和工作热情，又体现了他注重团结协作的意识，完全符合他之前对何明远“有冲劲但懂分寸”的判断。
“好，很好。”杨声东总结道，“明远同志的想法很好，仲强部长这边也确实任务艰巨。就按明远说的，借调人员暂缓归建，优先保障审计重点任务。明远你呢，这段时间要抓紧熟悉全省系统的情况，特别是各下属单位的基本面和政治生态。尽快把巡视工作的台子搭起来，把规矩立起来，研究提出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初的首批巡视单位建议方案报给我。有什么困难，随时和我或者仲强部长沟通。”
“是，杨组长。我一定尽快进入角色，把工作推开。”何明远郑重表态。
陈仲强也起身告辞：“杨组长，何主任，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布置工作了。”
何明远起身相送：“陈部长慢走，以后多联系。”
送走陈仲强，何明远也向杨声东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坐在那张略显坚硬的办公椅上，何明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第一关，算是平稳度过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杨声东的“抓紧熟悉情况”、“推开工作台面”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期待，或许也暗藏着宋清河那份关于刘进忠案的“重托”。
他望向窗外，院子里依旧安静。但那安静的表面下，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办公楼里，在遥远的矿山和冶炼厂中，无数的问题、矛盾、利益纠葛正在发生。而他手中的巡视利剑，终将指向何处？第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这一切，都需要他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静静地、缜密地思考和谋划。新的征程，已然开始。